看来,他们并不想和一群狼过不去,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办,并不想在别的事上浪费掉过多的时间。
狼也并不傻。看到了这两个人和一只狗后,同时还看到了挂在马鞍子上的枪。枪的厉害在这些日子里,它们已经领教过多次。
既然他们并不打算和它们过不去。狼们更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了。在确定了不会有什么危险后,老公狼作出了主动离开的决定。
老公狼仰头叫了一声,一群狼马上朝着远处的草原奔去,只是一眨眼,一群狼就没有了影子。
手里有枪,枪里有子弹。看见狼群没有开枪。并不是说他们拿着枪只是做个样子。当太阳在头顶上变成了一个白点时,他们在河边的一片草地上勒住了马,从马上下来时,他们都从马鞍子上取下了步枪。
不过,尽管枪里压满了子弹,可他们每个人只打了一枪。因为,他们的枪法都很好。支齐的一颗子弹,打中了一只野鸡。而盘砣的那颗子弹打中了一只野兔。
河里有水,河边有柴草。支齐从口袋里掏出了火柴。对两个野战经验丰富的男人来说,要把一只野鸡和一只野兔变成可口的食物,实在是件太容易的事了。
串在红柳棍上的鸡兔,烤在火上发出了滋滋的声响。
支齐打开了挎包,从里拿出了几个小瓶子,把瓶盖拧开,分别倒了盐巴胡椒粉和辣子面。看来,支齐一放下电话,就知道怎么来安排和盘砣的午餐了。
盘砣似乎也早想到了这一点。他也像变戏法一样,从衣服口袋里掏了一个瓶子。只是这个瓶子,比支齐的瓶子要大得多,并且里边装的东西,也完全不一样。
盘砣的拿的那个瓶子里,里边装的是六十度的高梁酒。
在野外,吃野味,喝烧酒,实在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不过,如果以为支齐和盘砣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吃野味,喝烧酒,那就想错了。
3、
吃了野味,喝了烧酒,盘砣和支齐站了起来,朝着面前的一片野草走过去。从他们的表情里,可以看得出来。他们来到这里,这会儿要去办的一件事,才是他们真正想办的事。
野草和野树纠缠在一起。像墙一样挡在面前。想往里边走,进去看看,可没有路。走不进去。其实用不着进去。只要蹲下来,抓一把土,看一看,闻一闻,就能知道土质好不好。要是还不能确定,不妨用舌头尝尝。舌头很敏感,不但能尝出饭菜的味道,还能品出土地的咸淡。
盘砣用舌头舔了舔抓起的一把土。盘砣说,没有盐碱。
支齐说,是块好地。
盘砣说,没错。
支齐说,那就烧它。
盘砣说,就烧它。
支齐说,后天就烧。
盘砣说,为什么后天烧?
支齐说,后天是五一劳动节。
盘砣说,你早想到了。
支齐说,你一打电话,我就想到了。
盘砣说,为什么?
支齐说,你喜欢烧荒。
烧荒。
对开荒的人来说,不算什么新鲜事。但却是件很重大的事。同时,还是一件很刺激的事。
和干别的活不一样。烧荒并不要人干多少活。人把想干的事交给火了。由火来代替他们干。
一说烧荒,都来了。在土坡上,站了一大片。开始烧荒前,要做些准备工作。比如说,确定一下风向,这样就可以借助风势,让火烧得更大更快。当然,风也不能太大,太大了,会让火野起来,不好控制把不该烧的东西烧掉。有点小风就行了。
点火也不能随便点。也不能谁想点就点。全都是安排好的。点火的命令,一定要盘砣来下达。盘砣不说话,这火谁也不能点。
盘砣说了话。盘砣说,开始烧吧。说这句话时,盘砣的声音有点大。站在土坡上的人都能听到。
本来都在说说笑笑。一听盘砣这么说,全都闭了嘴。转过头看着盘砣。看到了盘砣,也就一定会看到支齐。
这时,支齐会嚓地一下划着火柴。在他面前,站了七八个汉子。每个人手里拿了个火把。火把上蘸了些煤油。几支火把挤在一起。支齐只要点着了其中一个。几只火把就全燃烧了起来。
七八个火把朝着不同方向跑去。跑到指定的位置上,它们会在同时,投身于野草丛间。
烧荒的火,和别的火一样。
烧荒的火,不是一点点点起来的。它是一下子从不同的方向烧起来的。只听哗啦一下,大火就起来了。像一面大红旗,在地面上,在空中,一下子飘扬开来。
烧荒,有时会在白天烧。白天烧,没有夜里烧着来劲。越黑的夜,烧起来越来劲。
没烧以前,往天上看,还能看到星星月亮。可火一烧起来,再往天上看,啥都看不见了。火太大了,把星星月亮吞没了。
夜不再是夜了。火也有点不像是火了。它像个舞蹈者,并且是个追求完美的舞蹈者。好像知道有许多人在看它,就拼命扭动身子,扭出各种姿态,表现着火热的激情。
它不但是个舞蹈者,还是个歌唱者。没有风,火也会发出声响。像是在为自己喊叫,鼓励自己。那歌唱,不是独唱。是一首大合唱。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被火触摸到了,全都无法沉默。草叶在火中低吟,树枝在火中长叹。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跑掉的东西,比如说,许多的虫子,许多的小鸟,许多蛇啊,许多的鼠啊,许多的兔啊,都一起发出生命的绝唱。
全都在唱。连狼也在唱。只是狼唱出的声音,更像是在哭。
不过,狼的哭声,再悲伤。也没有人会去在意。
好多人站在火边。看着大火,看着看着,也想让一种声音,从胸腔里发出来。
不知是谁先唱起了一首歌。
一条大河翻波浪,一阵风吹玉米香,一条大路连四方,我们扎根荒原上。天顶好大一片天,脚踩无边大戈壁,流汗流血献青春,建设美丽新边疆……
开荒的人,过着集体生活。在一起,不但一个锅里吃饭,一块地里干活。还会学唱同一首歌。开会前,总有个节目,就是各个队轮着唱歌。看哪个队唱得声音大,唱得好听。这样一来,好多歌,大家都会唱。好多人,都会唱同一首歌。
这个时候,一个人一唱,马上有人跟着唱。不一会,大家全唱了起来。声音也像水。几百个人发出的声音,就像小小的水滴汇成了河,汇成了江。
歌的声浪中,火的舞蹈,变得更加狂热。
火真的很厉害。这么一大片野草野树,如果用刀砍,用镰割,用镢挖。没有十天半个月,不可能让他们从眼前消失。
可火只用了半个小时不到,就把所有的草树化成了灰烬,烧出了一片黑黑的土地。
黑黑的土地,到了人的手里,用不了多久,就会让它长出麦子,长出玉米。长出棉花。有了麦子和玉米,人就再也不会受饿了。有了棉花,人就有被子盖了,有衣服穿了。再冷的天也不会被冻着了。
你说,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比这个事更了不起。
了不起的事,就是伟大的事。男人生下来,只要一懂事,就想干伟大的事。
那天烧荒。看着大火,盘砣突然想,这一片荒地,大约有一百多亩。这么大一片地,烧起的火,好像已经冲到了天上。如果,这是一千亩地,不,如果说,是一万亩地,烧起的大火,又该是怎么一个样子。
只是想了想,盘砣的血就好像火一样,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盘砣一下子不想再看眼前这片烧荒的火了。不管别人有多激动,又是唱,又是跳。他却已经被另一场大火吸引。尽管那场大火,现在还只是个梦想。
盘砣决定明天一大早就登上那个烽火台。
4、
农场营地西南角上,有一个烽火台。是汉唐驻守西域屯垦的将士所修建,用来点燃狼烟通报敌情。烽火台有十米多高,比农场的任何一个建筑都要高。烽火台内有旋转向上的土台阶,踩着它可以一直走到烽火台的顶上。
站得高看得远。站在烽火台上看下野地,看古尔图,好多站在平地上看不到的东西,全能看到。
人的一双眼睛喜欢看新鲜的东西,人往高处走,好多时候,并不是想要干什么,就是想看新鲜。
烽火台在这片荒野上,站立了至少有二千多年了。别的年代,有什么人曾登过这座烽火台,我们已经无法知道。我们只知道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这一天早上,一个叫盘砣的男人,走到烽火台上。
我们还知道,他上到烽火台上,不光只是想看看新鲜。他走上烽火台时,手拿着一副军用望远镜。这副望远镜,是他从一个日本军官手中缴获的。
站到烽火台上,身子只高出地面十几米。可心却会高出地面许多。高得让他觉得自己站到了那颗太阳上,他的目光顿时像阳光一样,触摸到了整个农场。
许多伟大的计划就是在个时候被想了出来。
已经开垦了六万亩的荒地,其中至少有四万亩的开荒计划是在烽火台上作出来的。
农场的五年计划中,至少还要再开出二十万亩的荒地。这就意味着盘砣在未来的日子里,会无数次走到烽火台上来。每上来一次就意味着会有一片处女地变成肥沃的庄稼地。
望远镜真是个有用的东西。不仅打仗时用得着,不打仗时一样也用得着。它能让很远处的东西一下子跑到了你的面前。像是听到了你的召唤,全涌来接受你的检阅和吩咐。
盘砣只是个场长,可站在烽火台上手执望远镜时,他更像是个将军,正指挥着千军万马在一片广阔无边的荒野上进行着一场大厮杀。
站在烽火台上,不但看得远,看得多。还能看得很仔细。每个队,每个人,在什么地方干活,干的什么活,干得起劲不起劲,他全能看到。
从烽火台上下来,再开大会。盘砣在主席台上讲话,就能讲得很具体。
讲到某些人,干活能干。真是拼着命干。别人都休息了,也不休息,还拿着坎土镘干活。说到这些人时,点出了名字。
又讲到某柴人,干一阵子,就去方便。到了树林里,并没有方便,而是掏出了烟,坐在那里抽烟。用这个法子偷懒的人,盘砣会给留点面子。盘砣说,这一次是个警告,不点名了。要是下次再这样,他会不客气的。
听了盘砣的话,大家全很吃惊。干活时,盘砣没来地里。再说了,就算来地里,树林子里的事,也看不见呀。他是怎么知道的啊。如果连这样的事,都知道。还有什么事他会不知道呢。这个盘场长真是太厉害了。于是再到地里干活,就觉得时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就会干得很卖力。
别人不明白,不敢问盘砣。支齐不明白,敢问。
听到支齐问,盘砣笑了一下。有些得意。怎么知道的,不对别人说,对支齐不能不说。盘砣指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望远镜。
一看望远镜,支齐明白了。
支齐也有望远镜。只是不打仗了,以为没用了。就放到了箱子里。看来,与盘砣比,支齐确实还有些不如。要不,人家咋是场长,他还只是队长。
那天,回到家。打开了箱子,支齐拿出了望远镜。好久没用,上面有了灰。支齐用毛巾把它擦了又擦。
再出门,骑马去荒野。马鞍子上,不再只是挂一支枪,还挂一副望远镜。
有了一个烧荒的大计划,再上到烽火台上。想法和做法都会和过去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