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坐到沙土包上,把那份档案看完。
把档案看完装回档案袋后,你的脸色铁青,你的眼睛闪着愤怒的光。
你跳上马,没有往前走,你拨转马头,又向场部那边飞奔。
刘主任还在办公室,你推开门进去,把档案袋扔到刘主任面前。
你说,这个人,我们不要,你让她从哪里来,再回到哪里去吧。
刘主任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还要问我吗?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人,还要分给我们。我想问问你们是什么意思。我们的战士,全是革命的功臣,他们为了祖国的解放,都三十多了还没有成家。可你们却把这样的女人推到他们面前,这是对他们的侮辱。
刘主任说,你是个干部,说话要注意点。
你说,我说,挺奇怪的,这么漂亮的女人,咋可能分到开荒六队呢。原来你们都不要她。你们是没有地方塞了,就塞给了我们队。我们开荒六队不是垃圾箱,不能把什么样的破烂东西都往里扔,我们开荒六队更不打算开青楼……
刘主任一拍桌子,大声地喊着你的名字。
刘主任说,你真是越说越不象话了。你听听你说的,还象个共产党员说的话吗?你还有一点政治思想觉悟没有。不错,这个雪儿是当过妓女。可这又怎么样?她怎么会当妓女,是她想当吗?是她高兴当吗?不是的。她是被逼的。贫穷逼的,恶霸逼的,流氓逼的,一句话,是万恶的旧社会逼的。她是什么人,她是妓女,可也是穷苦人,也是受压迫者,也是被解放的老百姓中的一员。地主资本家和那些剥削者,不把她们当人看。我们怎么能和他们一样,也不把他们当人看。
你怎么也没有想到刘主任会有这番话在等着你。看来,同一件事,从不同的角度看,会得出完全不同的两种结论。只是你怎么也不能把一个当过妓女的女人和一个没有当过妓女的女人放在一个等号的两边。
你说,那不管怎么说,妓女不是好女人。
刘主任说,你呀,革命了这么多年,一些道理你咋还不明白。咱们共产党就伟大在这里,能把旧社会变成新社会,能把鬼变成人,更不用说,也能把坏女人变成好女人,把坏男人变成好男人。你想想你自己,参加革命前,不是在山里当土匪吗,杀人放火的事,你不也干了不少吗?可咱八路军把你解放了,你怎么样,成了共产党员,还当了干部。你说,我们怎么就不能把一个妓女改造成贤妻良母,让她做一个对我们垦荒事业有贡献的人呢。
说到这些,你算是彻底没话了。
是啊,三座大山都让咱们给推翻了。一个雪儿,又算个什么。把你给吓成这样。真是太可笑了。
你有点不好意思了。你对刘主任说,你这一说,我也没什么了。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一定会象党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雪儿。让雪儿在新社会的太阳下,过上光明灿烂的好日子。
刘主任拍拍你的肩膀,说,这就对了。这一段日子,上面要分配下来一批学生。你们要不要?
你问,男的女的?
刘主任说,男的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是知识分子,我们搞和平建设,这些人用处越来越大。
你说,那当然要啊。
刘主任说,这些人,可能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主见,不大好管,到时候,你可不能欺负人家啊。
你说,主任放心吧,我会把他们也当成咱们劳动人民的一员。
刘主任说,你这个家伙,学得倒挺快。
回到营地。
听到远处的马蹄声响。雪儿走出医务室。
你在队部门前下了马,你看到了雪儿,可你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你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进了屋子,你从身上取下公文包。里面装着几份文件还有一份雪儿的档案。你把公文包里的东西取出来,放进桌子的抽屉里。
雪儿从门外走进来,端了一盆清水,里面还有一条干净的白毛巾。雪儿说,队长一路辛苦了。洗个脸吧。说着把水盆放到你的面前。
你蹲下去洗了脸,洗去一路的尘土。盆子里的水成了黄色的。
雪儿看你洗好了脸,把你洗过的水端起来,往外走。你看着门框里的雪儿,那背影被射过来的阳光色勒得象是一幅画一样。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如果不是那份放在桌子里的档案,别人说破天,你也不会相信雪儿曾经是个妓女。
你不打算把这个档案的内容向营地上的任何一个人讲。
你打算抽个时间和雪儿好好谈谈。
回到屋子里,天已经黑到半夜了。
兰子还没有睡。在床上等你。
你上了床。
兰子说,她见着老冯了,她给老冯说了雪儿的事。老冯开始不肯,可后来,他有些动心了。兰子说,要是再做做工作,老冯会同意的。
你说,这个事,不着急,过一阶段再说吧。老冯还等着梅子呢。
兰子说,谁着急了,不是你自己那天说,要赶紧给老冯说个媳妇吗?当然,要是梅子能回来,多好。哎,你说,梅子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你说,我要是知道,还不早把她找回来了。
兰子一口气吹灭了灯。
你要往兰子身上去。
兰子不让你上,兰子说,不行,我真的怀上了,这半年,你都不能碰我。
你说,谁给你说的,不能碰。
兰子说,是雪儿说的。
你说,雪儿也知道这些?
兰子说,她当然知道,听说雪儿在大上海,就是给小姐太太看病的。
你没有说话。
你在想明天抽个空,一定要和雪儿谈谈。
雪儿坐在你对面。
你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你看着雪儿,嘴巴在动,却好一会没有发出声音。当干部多么多年,不知和多少人谈过话,但和这样一个人谈这样一个内容,你还是头一次。
倒是雪儿先开了口。
雪儿说,队长,有个事想跟你说。
你有些意外,你说,什么事?
雪儿说,地里干活的女人,应该让她们每个月有两天休息。
你问,为什么?
雪儿说,女人来月经,干重活,会搞坏身子骨。
你说,你年龄不大,知道的挺多。
雪儿说,队长,你也不问问我,在没有来这里以前我是做什么的?
你说,其实,我并不想问你这些。你过去做什么,对我们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
雪儿说,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说给你听。
你说,发生过的事,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了,还是不要说了吧。
雪儿说,可有些事,发生过了,就象烙铁一样烙在身上了,不管人走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你都不可能摆脱掉它。
你说,想要忘记它,首先不要再去说它。
雪儿说,我以前碰到的干部,一找我谈话,就让我讲过去的那些事。还让我讲得很详细,我不想讲,他们就不高兴,说我态度不好。
你说,我不想听你讲那些事。
雪儿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说,那可能是他们的一种工作方法。
雪儿说,那你找我要谈什么?
你说,我找你来,只是想告诉你,你现在和营地上的每个男人女人一样,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垦荒者。这里的所有的男人,都是你的兄弟,这里所有的女人都是你的姐妹。只要你不说,这里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
雪儿说,可你知道。
你说,我不知道。我不让你说,就是不想让自己知道。现在,我只知道,你受过很多苦,遭过太多罪。你是一个被我们解放了的被压迫者。
雪儿闭上了眼睛。可泪水还是从睫毛的缝隙间流了出来。
雪儿的故事其实从这一天才算是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