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伙叫老大的名字。”记账的对收钱的说。
“石头的记没记?”收钱的不想议论陌生人。
蔡崇义起身叫苗海根落座,就坐在自己旁边,苗海根把手里的纸袋搁到靠墙的一张边桌上,这时有人给他斟茶。苗海根注意到,这儿斟茶的以及后来端菜的,全是这伙人自己。酒店小姐把菜盆子只端到大厅门口的一张长条桌子上。她们只听到屏风里面高声斗酒的声音,看不到里面喝酒的人。
苗海根酒量小,才喝了一小口白酒脸就红了。
蔡崇义把苗海根叫苗先生,但没跟任何人介绍苗海根的身份。见苗海根不胜酒力,蔡崇义把所有走过来邀苗海根碰杯的全挡回去。蔡崇义自己有酒量,这么多人给他过生日给他敬酒,他一盅一盅全干了。
苗海根注意到,这儿每个人都过来给蔡崇义敬过酒,包括那些斟酒的和端菜的,但人人只敬一盅。例外的是,屏风旁的那两个高个汉子一直站在那边,到最后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他们仍滴酒未沾。
苗海根还注意到,蔡崇义只跟坐在另一边的那个老头碰过两回酒。那老头两手扶住酒盅往白胡子里倒。酒盅还没搁下来,就谦谦抱拳,表示由衷感谢。
蔡崇义叫苗海根不吃酒吃菜。每样菜苗海根只搛两筷子,前一筷子猜猜这是什么,后一筷子看看这味道好不好。苗海根是头一回吃这些山珍海味,不知道这桌上有没有前几年闹非典的果子狸。
蔡崇义个头不高,年龄不大,样子也不是很凶,但在座的这伙人没有一个不对他唯唯诺诺。上个月是头一回见到蔡崇义,对他印象不错。当时虽然只交谈了几句,但看得出这个人聪明。苗海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因为跟聪明人说话不用多啰唆。
已经有人喝醉了。有人给扶到一边去了。也有人走过来跟蔡崇义打招呼要先走。
蔡崇义拿公筷给苗海根搛菜,叫苗海根不要受拘束。
“苗先生属啥?”蔡崇义问。
“属牛的。”
“我比苗先生小好几岁呢。”
蔡崇义给苗海根斟酒,然后给自己斟。他叫苗海根随意,自己一口喝干。
蔡崇义口称小的给大的敬,但苗海根还是只喝一小口,一面说不会喝。
这时候,桌上的其他人都在听那个白胡子老头讲他师父的事。他师父是谁,可能这儿的人都知道,就苗海根不知道。
“东西带来了?”蔡崇义低声问他。
“对。在后面桌上。”
蔡崇义起身将后面边桌上的那个纸袋拿过来,把它递给苗海根,看苗海根从纸袋里取出那把枪。有人看到苗海根手里拿着枪,马上屏息凝神往这边看。那个白胡子老头没有看到,仍在讲他师父如何悬空手掌,把一只装了大半盆水的洗脸盆吸三尺高。
苗海根把枪递给蔡崇义。看蔡崇义拿枪的样子,就知道这是玩枪的老手。
“没有枪号?”蔡崇义抬头问。
“是我自己做的。”苗海根说。
“试过吗?”
“不用试。”
蔡崇义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表情,因为他也从没碰到过在这种场合这样自信的人。他把枪递回给苗海根。他得再次琢磨一下这个人是不是骗子。
“子弹也是自己做的?”
苗海根摇摇头,一面从枪把里退出一粒黄灿灿的子弹,递给买主看。
蔡崇义对藏在枪把里的那个子弹匣更感兴趣。看得出这跟他以前见过的不一样。现在他已经完全相信苗海根。对任何人,要么相信,要么不相信,这是蔡崇义的江湖信条。对人半信半疑,只说明你有眼无珠不识人。这时苗海根把子弹塞回弹匣,把弹匣塞回枪把,把枪把装入枪身,其动作行云流水,好像是枪堆里长大的。
“这张卡给你。”蔡崇义自衣袋里取出一张银行卡。“钱在卡上,密码是你的生日。”
苗海根没有伸手去拿银行卡,也没有把手上的枪递过去。
也就是说,枪还是拿在苗海根手里,一直被他抓在手掌中没松开。
“怎么啦苗先生?”蔡崇义咬着雪茄问。
“有件事你得答应我,不然这笔生意做不成。”苗海根说。
“据我所知,”蔡崇义对这个卖枪的说,“直至今日,还没有一个人跟我讲好了价钱,再讲条件的。”
“但今天你得破例一回。”
“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蔡崇义突然绷起脸。给他当保镖的那对光头大汉赵和魏,已经走近这张餐桌。除了墙角那边有人还在拿北方口音猜令划拳,这个餐厅里没有其他声音。
“什么事你说。”
蔡崇义决定让步。他知道他的让步,会使对方付出多大代价。以前有好几个人因为要他让步,结果都得不偿失。他心里不想让这个叫他看得上眼的聪明人出事,可他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面子。大概除了苗海根自己,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苗海根活不了几天了。
“什么事,你说说看。”蔡崇义把口气缓和下来。现在他想知道这个卖枪的到底要跟他讲什么条件。
“你把周小华叫过来。”苗海根说。
“你认识他?”
“认识。”
可偏偏周小华说不认识苗海根。他对着蔡崇义起毒誓:“老大我保证没见过这个人,说假话今晚给车子撞死。”
“说说看,他把你怎么啦?”蔡崇义问苗海根。
“我是给他送牛奶的。”苗海根说,“他说我给他的牛奶吃坏了他的小孩,可我打听到他家没有小孩。”
“后来呢?”蔡崇义相信苗海根不会无中生有。记忆中好像确实有过这件事。他要好好治一治周小华,而不是跟苗海根过不去。
“我叫他把医药费单据拿出来给我看他不肯。”
“他怎么说?”
“他跟我讲,你妈的是不是活够了。”
“讲没讲?”蔡崇义掉头问周小华。
“老大那天我喝了点酒……”
“我问你讲没讲这句话。”
“讲了。”周小华低头承认。
现在周小华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个人是他的姘妇费淑珍那儿的送奶工。没想到这个送牛奶的跟老大坐在一起,人倒霉水也塞牙,只好听天由命。
“你看这样行不行?”蔡崇义问苗海根,“周小华马上给你赔不是。他讹你的钱,十倍还给你。另外,因为周小华在外面胡作乱为,给我们大伙脸上抹黑,我叫人给他脸上刻个记号,叫人知道他跟我们不是一起的。”
“后来是牛奶公司请他吃饭。”可苗海根却执意讲完那件事。“牛奶公司不但赔了他一千五百块钱医药费,还扣了我三百块工钱赔给他,另外又拿出一千块钱,叫他给他小孩买营养品吃。我说他家没有小孩,公司说咱这是花钱消灾。几天后公司把扣我的钱给了我,叫我不要多嘴。我叫记者调查,记者写了报道,报社不肯登。我又去派出所讲,派出所对我讲,这种事情要我们管,是不是小了点?”
“苗先生,我看这件事应该这样了结。”蔡崇义打算答应这个倔汉子的所有条件。“今晚是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全听你的。”
苗海根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椅子拿开。赵和魏已经把手按在腰间的枪把上,蔡崇义给他们使眼色,不让他们乱来。蔡崇义看得出苗海根是使枪的好手,因此他自己也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他依然平静坐在椅子上,坐在苗海根的枪口前。
“苗先生?”他提醒苗海根别发呆。
“你是说,我说啥你答应啥?”苗海根问。
“没错。”
“那么现在我要你自己拿枪打周小华。”苗海根说,“你自己打,现在就打。”
这时他已经把枪口抵住蔡崇义的脑袋,要这个黑道老大按他吩咐的去做。此刻至少有十把枪拔出来对准苗海根,餐厅里鸦雀无声。
只要蔡崇义动一动,苗海根就会扣扳机。
蔡崇义叫人把枪扔过来。一把左轮手枪从桌面上滑到他手里。他叫周小华站好,然后熟练打开转轮,看轮槽里有多少颗子弹。
周小华吓得脸色煞白,知道今晚在劫难逃。
蔡崇义把枪口对准他。
苗海根眼睛只看那个枪口全神贯注。
蔡崇义在开枪的那一刹那,从椅子上倒下去又鱼跃而起。他开枪打碎了周小华头上的一盏吊灯。而就在他本能地打出第二枪打苗海根时,苗海根已经把自己枪里的九发子弹全打在蔡崇义身上。
蔡崇义当场死亡。魏保镖一枪打中了苗海根的肩膀。赵保镖对准苗海根的胸脯要打另一枪时,魏保镖突然抬起赵的枪口,子弹打碎了另一盏吊灯。显然魏是第一个意识到这件事闹大了,明白打死苗海根,只会给蔡崇义当垫背的没啥意思。
就是这个朝苗海根开了一枪的魏,第一个扔掉枪往外走。
其他人也陆续走出去。
没想警察来得很快,全是武装警察,只漏掉了第一个走掉的魏,其他人均一网打尽。
苗海根也给警察铐了手铐,肩膀上给裹了一条墨绿色餐巾布,包住了给子弹打穿的伤口。他们在路灯下被赶到附近的派出所里。派出所的那个姓高的高个所长,见到苗海根有些吃惊:“你怎么也混在他们里头?”
“今晚我拿枪打死了一个人。”
“你哪来的枪?”
“自己做的。”
“不要哄我。”
“今晚我拿枪打死了一个人。”苗海根顾自说下去。“我估摸这种事情,你们不会认为是小事,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