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自己吃惊的是,我不但跟李楠亲热,还在他那儿过夜,而且次日早上若无其事地直接从他那儿去事务所。
我好像突然渴了,突然饿了,突然有了那种莫名的强烈冲动。我不能认为我的出轨是因为李楠先碰了我。事实上,李楠已经从我的眼睛里看出我内心的躁动。结果我根本没有料到他在这方面比我先生懂,而且懂得多,且不知多多少倍。所以,后来我称他导师,知道他懂得如何把女人身上最本能的东西完全释放出来。虽然那一宿我们只睡着了一两个钟头,但白天一点都不困,甚至精神特别好。
不过尽管有了这样的外遇,我跟李楠始终是朋友不是情人。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想做爱而不是渴望感情。即使有时候他妻子回广州了,或者我先生没出国,我们也会碰一次面上一次床。就像跟好朋友一起喝酒一样,图的是率真率性,图的是痛快发泄;一方面是生理上的发泄,一方面是精神上的发泄。当我发觉我无法承受工作上的巨大压力时,常常叫李楠来,或者去李楠家。若见不了面就发短信,拿短信讲床上的事,想到啥讲啥,讲讲就没事了。
现在李楠的妻子终于如愿以偿,把自己改嫁给了一个英国人,但我看不出李楠有半点伤心的样子。他说他给他前妻饯行时,频频跟那个白头发英国人碰香槟酒,而且拿英语跟那人聊天,详细讲他前妻喜欢吃什么或不喜欢吃什么。所以我心里暗想,吴承安认为李楠目前心理状态不稳定是杞人忧天。不过转念又想,吴承安不是那种谨小慎微的男人,假如事态并不严重,他不会先期来南京调查李楠一番,而且现在冒雪驾车过来。
雪越下越大了。我好像第一次看到这么纷乱的鹅毛大雪。不要说远处的高楼大厦,就是这最跟前的黑瓦房子,也全给大雪遮住了,完全看不清楚。假如高速公路因下雪给封闭,吴承安来不了,我就要一个人坐到天亮,坐到李楠醒来。现在我给李楠脱衣服脱鞋子盖被子,好让他睡得舒服一些。我打算过了十二点给吴承安打电话,可就在我一分一秒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钟数字缓慢改变时,手机突然叫起来。看了来电号码,知道这是吴承安打来的。
“来不了?”我轻声问他。
“我已经停好车走到巷口。”他也轻声细语。“现在就往里走,你出来给我开门。”
我摸黑下楼,然后穿过雪花飘飘的两个小天井,来到大门跟前。这大门是用一根方木杠死死卡住的,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它从墙洞里卸下来。吴承安穿一件长风衣,手里拿一支小电筒。这电筒虽然只有钢笔大小,但照出去很亮。
上了楼,李楠仍沉睡不醒。吴承安揭了揭李楠的眼皮,说至少还要睡六个钟头才会醒。吴承安做事情手脚麻利,他自己也带来一台手提电脑,里面装了好几种破解密码的黑客程序,我瞧他熟练地将自己的手提跟李楠的拿电缆线连在一起,手指灵活,没一个多余动作。他说李楠的密码假如是四位数,花半个钟头就能破解;假如是六位数,至少要两个钟头。
“要是八位呢?”我问。
“至少两天时间。”他说。
“啊……”我突然害怕起来,怕吴承安正忙于破解密码的时候,李楠醒过来了。
“假如是八位数以上,”吴承安吩咐我道,“你就把你所知道的有关李楠的数字,比如他的生日、他的电话、他的身份证号码、他以前的车牌号码、他在广州的门牌号码,或者他儿子的甚至他前妻的出生日期,一个个写出来。这样就会大大缩短破解时间,甚至可能比破四位数密码还要快。”
通了电,两部手提电脑几乎同时亮起来。叫吴承安吃惊的是,李楠的电脑根本没设置密码,而且他的所有文本文件也没加密码。也就是说,假如吴承安不来,我也能查出李楠在他的电脑里写没写我们的事。
就像自己的电脑一样,吴承安很快就找到了李楠的一部名为《远东的北回归线》的长篇书稿。显然这部书稿尚未完成,因为它的第二十五章才写了短短几行字,其写作时间是12月26日14点36分46秒,也就是今天白天我跟李楠在咖啡馆不期而遇的那个时刻。
吴承安打开这部书稿的第一章,我们从序言起一章一章往下看。
李楠读中学时就喜欢写东西,但不知为啥没见他发表过文章或文学作品。这部书稿的文字流畅妥帖,若其中没写到我的名字,我会带着愉悦的心情读完它。现在我才知道,李楠不但是做期货做股票的行家里手,而且是舞文弄墨的天才。当我读到他写我和他的那些段落时,我根本没有想到他能够记住那么多细节,而且把那些细节全绘声绘色写出来。其实,他所写到的那些感觉我是知道的,但比起我自己感觉到的程度,明显丰富细腻得多。
一章一章往下看,不但我觉得吃惊不安,吴承安也紧张起来。
现在我才知道,李楠安莉他们有过****行为,而且不止一次,怪不得李楠跟安莉那么好……而且,吴承安也参与其中呢。
“全是真实姓名。”吴承安仿佛自言自语。这书稿中可频频提到他这个外科大夫的名字,使他极为不快。
“给捅出去就麻烦了。”我怕得打起哆嗦。
“这不单是你我两个人的事。”吴承安沉思道。
“里面好多人我不认识,只认识张绪英、孟洛明之后的。”
“按理他不该这么写……”
“怎么办呢……我们?”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吴承安冷静对我讲解他的处理方案。“……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挽救我们大家,挽救至少十五个人的社会名誉,挽救至少十五个可能破裂的家庭。”
“就这一个办法?”我疑虑不安。
“对。”吴承安冷静而坚决。“除掉他……马上。”
吴承安送我回会议酒店。他把车子先停在暗处,贴了贴我的脸,叫我别紧张,然后驱车驶入酒店门廊,目送我下车往里面走。虽然现在已过了午夜时分,可我房间里还有人吵闹着打牌打拖拉机。跟我住同屋的那个女孩跟我讲,他们今晚要打个通宵,打到天亮去。
我说你们不用挪地方,我也不用换房间,假如我想睡了,敲锣打鼓也没事。不久他们中的另一个女孩困了,要睡觉了,于是我顶上去替她打,跟那个天津男孩搭档,结果真打到天亮才结束。
因为大雪封路,第二天我们没去黄山,所以上午睡觉,下午逛街,晚上跳舞,夜里打拖拉机,而且又打了一个通宵。因此,直到上了飞广州的波音飞机,我才静下心来想那件事。
当时吴承安要“处理”李楠我不同意,但我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然李楠已经给南京报界透露过这件事,那么我们已面临随时被报料的危险,吴承安用的是“危在旦夕”这个词。
吴承安熟练地拆卸李楠的手提电脑,并将拆卸下来的硬盘,当场进行物理性毁坏。按他的吩咐,我小心翻看李楠的每一样东西,检查有无其它可疑物品。不出吴承安所料,果然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到一个备份U盘,其中装有那部害人小说的前十五章。
吴承安动手拆U盘也熟练老到,我猜他给病人做手术一定也如此手脚麻利。
他说仅仅在系统中删除文件不够彻底,因为哪怕最差劲的电脑发烧友,也会从系统中恢复被删除的文件,所以只有给硬盘及U盘造成不可逆的物理损坏,方可高枕无忧。
就像上物理实验课做实验一样,他一面做一面仔细跟我讲清楚。
接着他叫我站在窗口别看他。
接着他给沉睡中的李楠打静脉针。
他叫我在楼上把房间扫打一遍,把打扫出来的垃圾全装在一只塑料袋里,然后把这屋里的每一样家具拿抹布抹一遍,并重新铺一下床罩,让整个屋子看上去就像主人出远门一样。
这时候,他一个人把李楠背起来往楼下走。
下了楼往后面天井里走。
到了天井里往井口那边走。
其实我没去后屋从后窗旁往屋后看,只是凭想象猜到吴承安的那个可怕动作,而我是明显听到了李楠坠入古井的扑通声音的。
扑通一声,扑通两声……至今不绝于耳。
那座老宅子一个月后给拆掉了。上周我去上海出差,特地抽时间到南京去了一趟。那个小巷子现在是一片废墟,看不到那些明清老房子了,也看不到那棵银杏树了,当然更看不到那口古井了。事实上,我走遍那些废墟的每一个角落,也无法确认李楠租住的那座老宅子的具体位置。于是,那个雪夜中模糊不清的房子,心神不定的感觉,似有若无的过程,仿佛跟隔了毛玻璃看东西一样漶漫难辨,甚至仿佛不曾有过那样的可怕经历。
现在尽管我跟吴承安仍有来往,我们两家关系密切,甚至两家人一起在酒店里过元宵节,可我和他都不提那件事,也不再单独见面,更不会同床共衾。既然他父亲跟我母亲谈得来,我们就撮合这对老人再婚,所以每次两家人一起吃饭时,总是叫这两位老人坐在一起。而我的女儿小禾,总是跟吴承安的女儿小雪坐在一起,这两个女孩要好得不得了,比亲姐妹还亲热。
我先生欧阳给我们斟香槟酒,吴承安给他递香烟。
吴承安的妻子姚雨悦刚从苏州回来,送我一件丝绸绣花睡衣,颜色和图案都是我喜欢的。
我们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欢度节日,我尽量表现出心里高兴的样子。晚上睡觉前欧阳问我,是不是又碰到麻烦事情了?他以为我碰到的麻烦事情,只跟我的工作有关,因为他知道我常常为某个建筑图煞费苦心,常夜不能寐。
我说我没事。
他说没事就好。
昨晚我做梦时,在购书中心碰到了安莉。她拉住我的手,一定要请我吃饭。她说她要跟我讲讲李楠的事。她说她知道我跟李楠是同桌的中学同学。
吃饭的时候,她说现在怎么看不到你了,也看不到吴承安了。她说李楠失踪了你信不信。她说李楠打算先去西藏,再去尼泊尔,再去拉达克,再去撒哈拉。李楠以前跟她讲过,假如半年时间不跟她联系,必然出事了。
“到昨天正好是半年时间。”安莉一面给我搛鸭下巴一面说,“李楠在南京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一次,当时他交待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他给我一块U盘,跟我讲假如他出事了,就把这块U盘用特快专递寄给他的一个朋友。那人姓钱,在北京一家报社工作。”
“你知不知道这块U盘里有什么东西?”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拿回来我打开过,但打不开里面的文件,因为那些文件全加了密码。”
“文件名是啥?”
“这我记得清楚,因为那组文件名很特别。可能跟地理有关,叫什么‘远东的北回归线’。我还记得一共是15个同名文件,用罗马数字排序。”安莉倒是真的漫不经心,一面说一面点烟吸。“……有一天,我在电话里问李楠,我说你不告诉人家密码人家怎么看,他说那个姓钱的知道密码。”
安莉不会想到这样一件事,李楠在这块U盘的15个文件里,大肆透露她的隐私。
我知道这块U盘已经寄往北京,但没跟吴承安讲,怕他笑话我。他会觉得奇怪,梁筱薇居然把梦里的事情当真事吓自己。我心想,假如我梦到的是真事,也不能告诉吴承安,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钱记者也像李楠一样,也给吴承安冷静“处理”掉。现在我情愿被记者报料,情愿名誉扫地,情愿家庭破裂,甚至情愿坐牢,情愿挨枪子……也不要越发频繁地做噩梦,一次次给吓出一身冷汗来。
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正陪我母亲上街道办结婚证,并打算第二天替她举行再婚仪式,请柬都发出去了,新郎是吴承安的父亲。这时吴承安也被抓起来了,他下了手术台刚摘掉手术手套,就给警察带走了。
我跟吴承安一起被南京检察院起诉时,才知道李楠生前根本没有给报界报料的想法。在证人席上当证人的那个记者,只因李楠莫明其妙地失踪了,才报了案。那个记者是不是姓钱,我想不起来了。
他说他跟李楠的关系,是了解到李楠正在写一个他感兴趣的私密性东西。李楠不肯给他看,除非他发誓严守秘密;即使这东西再有新闻轰动效应,也决不对外界透露片言只语。那个记者顺手拿起李楠屋里的一把双立人刀,割开手指朝李楠起誓,而介绍那个记者来找李楠的,又是李楠信得过的朋友,最终李楠言而有信,写一章给记者看一章,加了密码从网上传过去,记者也确实看到了,也确实没对外界透露片言只语……
那个记者只是不清楚李楠为啥写了一半不写下去,打电话也打不通。
再仔细一想,我才明白吴承安搞错了,因为他的南京同学所说的那个匿名电话,并未指明打算报料的所谓性放纵隐秘群体在广州。只因李楠当时暂住于南京,又是从广州去的,又是刚离了婚,又没了工作,吴承安就神经过敏,以为李楠手头拮据,打算给报社报料,弄几个子儿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