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我跟你讲,杀人不是好事,没喝酒我也这么讲。
外面风大,雪还没停,我把小门也拴好了你怎么出去?
你不喝了?不喝也好。我给炉子加两块煤。这煤不错。是北塔山煤。北塔山我去过。那儿很热。下雪天也热。那儿的煤会自己烧起来。都烧了几百年了还在烧。像地底下埋了个炉子似的烧不停当。下雨下雪也灭不了。那些背煤的全是好汉。一块煤三四百斤重,一个人往卡车上背。
不喝酒吃花生米。这花生米是朱慕良老婆给我的。朱慕良比我小,可抢在我头里走了。没人比他运气更坏。朱慕良住院的时候,他老婆常半夜喊开门。我说我还没睡。还在听收音机。他老婆总是哭得眼泪汪汪叫人可怜。我说我没睡。真的没睡。兄弟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晚上睡不睡都一样。
这花生米又香又脆,可惜我牙齿不好咬不碎。小时候我娘知道我爱吃花生米,房前屋后都种了花生,过年时就炒给我吃。我娘只晓得我在城里做重工业,不晓得我来这里。我娘过世早,不晓得我后来的事情。
兄弟你难受就趴一会儿。趴桌子上先让我把报纸拿开。下雪天都不来拿报纸了。这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兄弟你抽不抽莫合烟?我给你卷。我戒烟了。戒了半年了。我一抽烟就咳嗽,所以李医生不让我抽。这烟盒不是我的。穆大个把烟盒丢我这儿忘了拿。我叫他来拿,他说他不要了。
这烟盒可有年头了。瞧这铁皮上的字都给磨光了,看不清了。兄弟你猜到猜不到这上面原来有哪几个字?……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为人民……现在一个字都看不清了。那时候我们拿参考消息卷莫合烟。赛福鼎抽过的伊犁莫合我也抽过。那烟真好。黄灿灿的跟小米粒一样好看。可惜现在没了。有钱也买不到。
给,兄弟,我给你卷好了。我用的是前两天的参考消息。说实话,现在的参考消息也没以前的好,一卷就破,跟别的报纸没两样。
要不你去里屋躺一会?躺我床上。我给你铺床。我床上有狗皮褥子。
兄弟你喝大了。你说你要杀人,我不敢不劝你。兄弟你不知道杀人不好,是因为你没杀过人。你把她杀了,国家把你杀了,对你有啥好处?你说你不给国家知道。对,你可以不给国家知道,可是你不能不给自己知道。你不知道你杀了人还活下去,心里会多难受。
兄弟我跟你讲,我杀人的时候比你小,比你更不懂事。
没错,我杀过人。
杀过……一个女人。
我老家也下雪,可下不到这么厚。那也是一个下雪天。雪花很大,但风没这么大。那天晚上我和根宝在一座空楼里待了五六个钟头。根宝枪法好,鸽子飞起来也能打中,所以我叫他拿三八枪瞄准对面亮灯的窗户。那个窗户上贴了米字纸条,怕窗玻璃给炮弹震碎。
晚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又响。喇叭里是一个女孩的声音。因为喇叭嘴就对着我们这边,感觉声音特别响亮。喇叭里说,六二六不投降就叫它灭亡。我和根宝都是六二六,所以听到这话特别来气。
对面楼里都是九二的人,我相信只要有人站到窗口,根宝就能打中他。九二说他们喝了毛主席喝过的芒果水是毛主席的人,不说毛主席亲切接见过我们六二六。
根宝的枪是我给他挑的。我们的枪比九二少,但好枪都在我们手里。前一天试枪的时候,根宝拿这杆枪打了三百六十发子弹。他也说三八枪好,比半自动好。三八枪是日本人用过的。我父亲拿它在朝鲜打过美国人。他打过的枪比我们多,连汉阳造都打过。他问我从哪弄来这么多枪。这老爷子一不听广播,二不看报纸,所以不知道我们六二六砸了三十七军的军械库,连加农炮也拉走好几架。
我们那儿比打枪没人比得过朱根宝。隔一百步打烧酒瓶他百发百中。我叫人去烟酒站拿了十箱子洋河大曲来,叫人倒掉瓶子里的洋河酒拿空瓶给他打。以前朱根宝在机修车间做钳工活做不好,天天给师傅骂,后来厂里人都不干活了,他才神气起来。
有六二六之前我不认识机修车间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周梅生带他来见我的时候,他还羞答答的像大姑娘似的怕见陌生人。我问他忠不忠于毛主席,他说他忠。我要他背毛主席语录,翻到哪页背哪页。我要他多念几遍,念熟了再背,不然背错了要戴高帽子的,戴过高帽子的不能进六二六。他说念过了,我说再念念,他说没问题。
那天我喝了点酒,脑子不好使,不然不会翻到第九十二页。我知道九二的人没一个不把这一页背得滚瓜烂熟。当时的毛主席语录没六百二十六页,不然我也要我们六二六的人个个背熟它。朱根宝看都不看就背起来,结果一字不落也一字不差。我怀疑他是九二的探子,周梅生说不会。
我问为啥。
周梅生说他哪一页都背得出来,是毛主席的书他都会背。
周梅生打保票的人我肯定相信,所以当场给朱根宝发袖套,给他别像章,还给了他一杆枪。后来我们仨老在一起,所以有人叫我们三剑客,连九二那边的人也这么叫。
不过那天晚上周梅生没跟我们在一起。
下雪天冷。根宝扶着枪跪在楼板上一动不动。他的枪管从碎了窗玻璃的窗口伸出去被雪花打湿,枪口就对着对面二楼亮灯的那个屋。九二的人在屋里生了炉子,炉筒架在气窗上冒黑烟。九二的广播十二点半结束。我估计广播结束后会有人走到窗口来。
我们在这边空楼里不能生火,也不能点灯。要是九二的人知道我们钻过铁丝网躲在这里打狙击枪,肯定跑过来抓我们。给九二的人抓住,准往死里打。那次九二的王建军在厂门口贴大字报跟我吵起来,我一刀捅过去差点捅死他,所以九二的人没理由不恨我。
气人的是,九二的人不承认周梅生是他们打死的,天天在广播里狡辩。周梅生在楼顶上安喇叭的时候,给冷枪打中一头栽下去。我是眼睁睁瞧着他的脑壳扑橐落到水门汀上的。九二的人说,周梅生是自己不小心跌下去跌死的,那是放屁说话。跌死的人胸口咋会有一粒子弹头?后来军代表也承认周梅生是吃了枪子跌下去的,所以现在九二的人全改口说我们六二六有人玩枪走火,打死了自己人。子弹明明是从九二那边飞过来的,凶手不是他们是谁?
既然我们六二六这边死了周梅生,他们九二那边也应该死个把人才对。
九二的总部楼灯火通明,连楼梯口也亮着一盏好几百瓦的白炽灯。当时供电局的电过不来,所以九二跟我们学,也拿柴油机发电。九二的广播一停,就能听到突突突突的柴油机声音。我以前就是管柴油机的,这声音老远就听得出来。
借那边照过来的灯光,看得清根宝的脸。他眼睛很大,水灵灵的像我妹妹的眼睛。他比我小两三岁,不过也过了十九岁生日了。我问他手冻没冻僵。他说扣扳机没问题。我心里担心的倒不是他打不中九二的人,而是打中后能不能跟上我一起钻过铁丝网跑回去。他走路慢。跑起来更慢。我要他打完枪就跑。空身子跑。枪给我拿。
过了十二点了还没机会开枪。根宝问我打不打那个写大字报的人。我们能看见那人的半个脑袋。我说别做没把握的事。不让他随便扣扳机。
后来我们终于看见一个完整的人影了。根宝问我打不打。
那人下楼梯往楼外走。那是个女人。根宝的枪早对准了她。
要是这时候我叫根宝开枪的话,事情就简单得多。
那个女人出了楼朝我们这边走来。而且摸黑往楼上走。她一面走,一面轻声喊一个男人的名字。她喊的那个男人是我们六二六的。我可不喜欢我们的人跟九二的人私下来往。
她走进二楼顶头背阴的那间空屋里。待在里面不出来。现在我才明白那屋里为啥铺了那么多旧报纸,原来这对男女常来这儿约会。
我叫根宝和我一起过去。那个女人听到脚步声音便来开门。我和根宝把她堵在屋子里。这时九二的广播还在叽哩哇啦地吵个不停。
“怎么是你?”她手里拿着刚点亮的蜡烛,吓得脸色煞白。
“丁鸣今晚不来了。”我对她说。
“你让我走。”她一面叫一面搬我的胳膊但搬不动。
可惜这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了。要是现在,我肯定让她走。她走她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知道她跟丁鸣好,不跟我好,是她的事,我管不着。可惜当时我太年轻,太不懂事。她骂我流氓是冤枉我,因为当时我压根不想流氓她。
我不该打她嘴巴。一巴掌把她打趴下。也不该解了皮带拿皮带扣抽她。当时我疯了。这个我喜欢过的女人不跟我一起参加六二六不说,还勾引我们六二六的人给九二搞情报,这气不气人?她普通话说得好,嗲声嗲气的是九二战斗队的主力播音员。一天我拦住她问她为啥给九二刷标语不给我刷。她当众骂我是假革命反革命,栽了两个羊角辫的小脑袋昂得比树杈还高。
单拿皮带抽不解气。因为皮带抽在棉袄上软咚咚的跟没抽到一样。当然最要命的是她还嘴硬。还骂我反革命。我叫根宝守在外面,不让九二的人过来。
后来的事连我自己也搞不清了。军代表说我扒了她的衣服。扒得一丝不挂。还说我拿刀子捅她。捅了二十六刀。说我捅死了一个跟我同岁的女孩。
军代表是三十七军的一个师政委。这人一脸横肉。而且脸上有块刀疤。我想大概吃进肉里的那把刀子沾了啥黑东西,所以那块刀疤也黑黑的很瘆人。
当时他叫我小鬼。
他跟我说话时屋里就我们两个人。他的警卫站在门口纹丝不动。
他给我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毛笔字。
“你今晚就走。”他对我说。
“叫我去哪?”
“乌鲁木齐。”
“为啥去乌鲁木齐?”
“离开这地方。”
“为啥要我走?”
“我不想看到你跟朱根宝一样,也被人拿枪打死。”
“根宝也死了?”我大吃一惊。
“这是半小时前的事。他挨了二十六枪,肠子都打出来了。”
“你要我当逃兵?”
“我不能让更多的人死得不明不白。”
政委拿纸条卷烟。那烟儿一粒一粒的以前没见过。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烟叫莫合烟。政委的烟盒也跟这个一样,扁扁的,带些弯度,拿在手里不容易滑脱掉地。不过那烟盒上没毛主席语录。
“到了乌鲁木齐,你去测量局找一个姓王的叫王福民的人,”政委对我说,“见到他把这封信给他。他知道怎么安顿你。”
“要是我不走呢?”这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给根宝报仇!
“小鬼,”政委没跟我发火,虽然看上去他是个容易发火的人。“你父亲多大年纪?”
“属猪的,今年四十四岁。”
“我也属猪,但比他大一轮,今年五十六岁。”
我父亲退伍前是三十五军的,跟他差两个军。
“小鬼,”政委又说,“我比你年纪大,比你父亲也大……”
结果政委的苦口婆心感动了我。若当时他给我来硬的,我肯定不买他的账。当晚他的警卫员送我上52次列车往新疆跑。警卫员跟我说,曹政委脸上的刀疤,是给日本人砍成那样的。
现在队上的年轻人都没见过王福民。当时他是另一个军的师政委,也在地方上当军代表管测量局。他问我来不来阿勒泰。我问阿勒泰在哪里。他说阿勒泰靠苏联。
后来我就来阿勒泰了。到现在还在这里。
王福民死的时候我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他是得病死的。死了七八年了。他生前一想起曹政委就难受。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回去过一趟。那时没九二了。也没六二六了。**********时候的事情全烟消云散了。干过九二的人跟我说曹政委是他们打死的。先打死他的警卫员。再打死他。九二的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而且很少失手。
年轻人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懵懂中听见老门房在自说自话。疑心这老人忘了哪家的电话号码,嘴里老念叨着九二六二六念个不停。年轻人不晓得九二是三十五年前,毛主席老人家发表某条最新指示的纪念日。也不晓得六二六是他老人家发表另一条指示的纪念日。
这个发誓要杀他老婆的年轻人喝醉酒睡着了,不知道老人给他讲故事讲到现在。当然更不知道老人是有所保留的,并未竹筒倒豆子全讲出来。老人没讲他朝姜玉芳捅刀子时连捅她****几刀。之所以没这么讲,因为这个老人,至今仍怀疑那不是一桩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