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她约我来水乡茶楼喝茶,叫我跟她一起观看茶道小姐的夸张表演。她说她姓沈,沈雁冰的沈。她说她喜欢我的照片,并拿出我的一本摄影书请我扉页签名。
“没有人拍西藏比你拍得好。”我的崇拜者对我说。
“谢谢你夸张夸奖。”
假如我是一个男人,大概不会特别高兴。因为这个名叫沈小妹的女孩好像眼睛有点问题。有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在看我,还是看我右面墙上的水粉画。再说她胸部平坦,扭捏做作,想不出哪种男人会喜欢她。
我是搞摄影的,会喜欢别人不喜欢的东西。一块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岩石,如果你用光正确,角度特别,说不定就能拍出一张好照片来。何况我是一个女摄影师,根本就不会站在男人的角度上,武断臧否一位女性的相貌。
我问她能不能让我拍她的背影。虽然这屋里灯光幽暗,但我带的是尼康数码相机,拍得出效果来。她不但身材不错,而且衣着讲究。从后面看,你会为她的优美体型及丝质旗袍击节叹赏。待我们重新落座喝龙井茶时,我感谢她顺从我的指示,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不厌其烦。
“你走哪都拿着这相机对不对?”她好奇地问。
“没错,”我说,“因为好照片是可遇不可求。”
“只有睡觉的时候才收起来?”
“不,”我笑道,“睡觉也搁枕头边,不然在梦里想拍照就要花时间找。”
可惜她没笑,不明白我说这话是啥意思。
显然你不能要求你的崇拜者像你这样深切感受摄影艺术的巨大魅力。其实他们像歌迷球迷一样,只是因为生活中至少要喜欢一样东西,既然不喜欢养波斯猫,不喜欢养君子兰,也不喜欢看书,也不喜欢游泳,那就只好去喜欢拍电影的影星,或者去喜欢踢足球的球星,或者干脆喜欢那些拍喜欢照片的摄影师。
跟歌迷球迷不同的是,崇拜摄影师的人不是很多。也许,今晚请我来这儿喝茶的这个沈小妹是不想随波逐流,年纪轻轻就另辟蹊径,这才注意到搞摄影的中间有我这个人。不过虽然她对我及我的摄影书尊崇备至,但我们没多少共同语言。若不看在她刚才随便让我拍她的背影的份上,我会找借口马上就走。
老实说,我不是那种愿意委屈自己的人。
就在我们各自努力寻找话题但越找越少的时候,这女孩突然问我愿不愿去新疆罗布泊一趟,一应费用全由她来支付,这包括买胶卷的钱。她脸色突然紧张起来,大概怕我摇头拒绝。
当然我不可能拿陌生人的钱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老实说,我对罗布泊及罗布泊中的楼兰遗址向往已久,大概十年前就想去那儿了。其原因倒不是想在那儿的沙漠里拍几张好照片,而是想真切体会沙漠给我的内心感觉及生存意识。我想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自己掏钱去一趟,打死也不会跟这个乏味女孩一同出游。
“这是往返机票,这是银行卡。”沈小妹从一只漂亮布袋里取出这两样东西。“这趟旅行由国旅社组团,全团二十四名游客加一名导游,明天下午动身,时间十二天。另外,这张银行卡上有两万块钱供你消费,如果不够,我会在明天上午再打两万块进来。”
“你是说你自己不去?”
“对,我有事走不开。”
“我想你不会单单为了看我能不能在沙漠里拍出好照片,就慷慨出钱让我跑一趟罗布泊?”
“没错,我是有条件的,但只有一个。”
“啥条件你说。”
“你最好先答应我。”
“这不可能。”我摇摇头。“即使你出钱叫我跑欧洲,我也不会你说啥我就答应啥。”
“看来你帮不了我的忙。”这时她显得非常失望,眼眶里涌出眼泪来。
“你要我替你办什么事你说?”显然我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女人。“也许根本就用不着花这么大代价。”
“我想……”她犹豫不定,“这件事好像很荒唐……好像不可能……大概我脑子不好……不该有这个念头……”
“什么念头你说。”
“我想请你跟一个男人一起去,而且旅行期间跟他住一间屋子。”
“跟男人我可从没随便到这种程度。”
“这我看得出来。”
“我想知道你为啥单单选中我,而不是另一个女人?”
“因为你是那个男人的第一个女朋友。”
“你说下去。”我得知道人家打算怎样耍弄我。
“卢家炽要跟我结婚了。”她说到卢家炽的名字眼睛突然发亮。“我知道他非常非常喜欢我,非常非常体贴我,我身上的衣服、鞋子和首饰,没一样不是他替我买的,但我始终不清楚他是不是真心爱我。我做过上百份检验爱情的测试题目,每次都能给他打最高分,可心里却不相信我会得到这样完美的爱情,因为我明白我眼睛不好,胸脯也不是很大,男人见了我总是斜眼看我,只有卢家炽说我非常漂亮,说我非常好……”
“所以你想在结婚前搞清楚他以后会不会变心?”
“是这样想。”
“于是你就拿我当你的爱情检验工具?”
这时这女孩不说话了,好像闯了祸等待大人责骂。
我说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最迟明天上午十点前答复你。
出了茶楼我见她驾一部奔驰车。她说她送我回家我婉言谢绝。这时我才明白,对她来说,两万块钱或两倍于两万块的消费款额,实不足挂齿。
至少有八年没见到卢家炽了。直至今日也不知道自己迟迟不肯结婚,是不是心里还在想他。其实一个女人对初恋失败的惋惜、怨愤、痛苦,乃至久久萦怀难忘,是她对她自己的初恋感情的刻骨铭心。至于那个使她情窦初开且始乱终弃的男人,实在是一个道具一样的东西,虽必不可少,但假得要命。
直到本次航班起飞前最后一分钟,我才走入经济客舱,走到卢家炽身边。导游以为我不来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机舱里来往跑,且一面东张西望。现在她把我领到我的座位上,请我系好安全带,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过半分钟还见不到你,”卢家炽对我说,“我们导游小姐就要急出心脏病送医院了。”
导游扑嗤一笑,露出一口坏牙。
飞机起飞了,我坐靠窗口的座位,坐卢家炽旁边。像过去一样他叫我燕,问我吃不吃晕车药,并说好像你以前坐公交车都反胃,一脸关切体贴的表情,看上去像英国绅士一样温文尔雅且潇洒帅气。
“你知道我来?”我问他。
“不知道。”
“是不知道我来不来,还是不知道是我来?”
“不知道是你。”
“那你为啥会带晕车药?”
“有备无患。”
“看来你还像以前一样心细如发。”
“听到你这样夸我,”他说,“我心里很高兴。”
接着他毫不掩饰地讲起他现在的未婚妻沈小妹的是是非非来。他说他不得不忍受这个女人的扭捏发嗲。不得不在她的屋子里听她像三岁女孩一样嗲声嗲气说话。而且,不得不每天看到她的斗鸡眼,每天跟她上床睡觉。
当晚我们住乌鲁木齐一家星级酒店。导游将我们安排在同一个房间我没反对。冲完凉他问我可以不可以上我的床跟我同衾共枕,我摇头拒绝不可以。
“看来我得忍受这辈子叫我最难受的两个礼拜。”这时他把刚解开的睡衣腰带又系上了。“其实我应该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后悔那件事。因为我不该让你看到我跟那个女人抱在一起。不过你若明白一个成熟女人可以如何驾轻就熟地摆布一个毛头小子,就不该这样记恨我。”
“后来你没跟那个女人结婚?”我装作好奇的样子问。
“她怕离婚后儿子不给她。”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说,“当时你不但知道她不会离婚,而且知道我会在你们亲热的时候看到你们。”
“你把我说成先知先觉了。”
“因为这时候你已经抱过我了,亲过我了,也睡过我了,而且你认为你长得这么帅气,不该只守着一个女人浪费你的荷尔蒙。”
“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会说话。”
“结果,你只用了半分钟时间,就了结了我们长达五年之久的初恋感情。”
“看来你应该写小说而不是搞摄影。”
第二天导游引我们搭车往库尔勒走,我们将由库尔勒自西往东,横穿罗布泊从敦煌出来。卢家炽还像以前那样活跃,车子经过达坂城的时候,他一面扶着导游的肩膀,一面跟导游一起唱达坂城的姑娘。而且嗓子还那么好,唱起来比好多专业歌手都悦耳。
晚上我们住库尔勒,这是我们进入罗布泊之前的最后一座城市。睡觉前卢家炽再次问我可不可以上我的床。我再次拒绝不可以。不过我不会跟他闹别扭,不会故意不理他。我问他能不能让我拍他穿睡衣的样子,他说拍不穿睡衣的都行。
于是我叫他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
我用手整理他的衣领时,他伸过脸来要吻我。
我拍完他穿睡衣的照片后,他问我要不要拍不穿睡衣的。
后来我们各上各的床又聊了一会儿。
“你不喜欢沈小妹却要跟她结婚?”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