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一个善良女人的心比伤一个漂亮女人的心要恶劣得多。她不是那种引人注目的漂亮女人,但举手投足间的那种优雅气质,尤其在人到中年以后,越发显露出女性的迷人魅力来。如果当年我对女人的理解有现在这么深刻,我不会随便甩了她。我知道这很残忍。无法原谅自己。如果现在我请她宽恕我,一定得装出不知道自己是无赖的样子,但我明白这比无赖更恶劣。
“孩子在广州读书?”我问她。
“没错。”
“是跟你还是跟他?”
“孩子已经大了,跟谁不跟谁只是形式而已。”
“有朋友了吗?”好像又随便起来。
“有了。”
“你应该得到幸福。”
“谢谢。”
下山比上山更难。我伸手扶她走过一处陡峭山路。她身子挨着我,好像彼此又亲密起来。我熟悉她的声音,也熟悉她的肌肤,以前我们曾经也在这样的山林里手搀手一同上山一同下山,但我心里明白,现在我们已相隔十万八千里;人挨得很近,心离得很远。路上她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虽然说话依旧平静自然,但脸上已露出难以掩饰的笑容。笑得那么由衷,那么单纯,好像现在才情窦初开。
越过山谷,我们两个又登上了那座合抱船屋的小山。走到山顶的时候正好夕阳西下。我们在晚风中一起看天边的美丽晚霞。单燕平凝神瞅着落下半个太阳的天边,仿佛自言自语:“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你为啥不要我?”
我犹豫起来。
“你可以不回答,也可以像以前一样,找其他借口搪塞我。”
现在我不得不说老实话,不能对她隐瞒我当年的那个荒唐想法。“我不是那种喜欢冒险的男人,但也不甘心过单调生活,早在跟你要好的时候,就觉得应该经历两个女人才对……”
“所以我不得不经历三个男人。”其语气哀婉悲凉。
夜里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我们是一人住一个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配备了TOTO卫生洁具的卫生间,和一张宽大无比的弹簧床。我曾一个人走遍这座船屋的每一条走廊,估计这里至少有八十个这样的单人房间。这大概暗合于那个想不出船是什么样子的老夫人的年龄,因为当年她儿子起这座房子的时候,老夫人年届八旬。据说我住的这间屋子,就是她老人家寿终正寝之处,被大伙称之为鬼屋。
白天跟单燕平在山上心平气和的交谈,使我突然轻松起来,但这种轻松劲儿并未长久持续。我不是那种容易忽略细节的人。现在我越发觉得单燕平心里有事,而且跟詹其勋有关。虽然她看詹其勋总是匆匆一瞥,但脸上会不由自主地显露出紧张戒备的表情。在大家全都嘻嘻哈哈的热闹气氛中,她那转瞬即逝的紧张表情,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
我相信詹其勋一如全班同学都认为的那样老实忠厚,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是一块多面体,他的另一面或许只有单燕平最清楚。可能因为我给单燕平暴露了我难以启齿的隐私使我心智紊乱。也可能只是由于我过于敏感而胡思乱想。如果单燕平是得知詹其勋要来,才改主意也来了,就说明她已猜出詹其勋要在这儿给我搞出点什么事情来。前天晚上詹其勋看我跟单燕平碰杯喝酒时的鄙夷神情,说明他不相信我跟单燕平住在同一座城市,却从没见过面。
如果我能肯定单燕平白天爬山时始终走在后面,是怕詹其勋拿砍刀砍我,那么我就应该对詹其勋有所提防才对。现在已经是夜里两点了。我起身从旅行箱中取出一把藏刀。拔了刀鞘的刀刃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每次出门我都会带上这把刀子,因为我是回族,即使上飞机也不会被没收。以前大概只有一两次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
将刀子揣在裤袋里我走出房间。走廊上灯光很暗。前面隐约有打牌的声音。有几个能熬夜的还在打拖拉机。我知道詹其勋的房间在哪条走廊上。穿过中间有石头水槽的一个天井,我从空房间那边绕过去。当我正要拐到另一个天井里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影倏地一闪不见了。我朝人影消失的那个方向往前走,一直走到大门那边,发现大门紧闭才掉头。后来我听到詹其勋房间里有下棋的声音,就笃笃敲他的门。
门是虚掩着的。张铮跟詹其勋正坐在床上下象棋。张铮说他下不过詹其勋,要我跟詹其勋杀一盘。我说对象棋我一窍不通。后来他俩不下了,大家一起说了一会儿闲话。再后来见詹其勋打哈欠了,我跟张铮才一同走出他的房间。
早上大概个个都在睡懒觉。船屋静悄悄的,除了鸟儿叫,没一点儿声音。我走到单燕平那边的那个天井里,看到她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到现在她还喜欢看小说。看的是托尔斯泰的《哈吉穆拉特》。我问她一起出去走走好不好,她点头答应呢。
卸了粗重的门栓出门,一起往屋子后面的树林里走。
默默走过一块野草丛生的坟地后,我才掉头看她。
“我知道那是你。”我对她说,“你见我过来就跑了,怕我认出你。如果你现在还相信我的话,就不该对我隐瞒你心里的恐惧。如果我没猜错,你是怕我出事才来这儿的。你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你得知来船屋聚会是詹其勋挑的头。”
“没想到你也会胡思乱想。”
“我对詹其勋不了解,可对你却了解得一清二楚。”我顿了顿说,“你不是那种喜欢捕风捉影的女人,但你对尚未发生的事情往往有准确无误的直觉。你要阻止一场犯罪,为了我,也为了詹其勋,更为了你自己。你知道有人将要犯罪,你却袖手旁观,没有设法阻止,那么如果真的出事了,你会内疚一辈子。”
把不确定的事情用确定的口气说出来,是我的擅长。
“他说他要杀了你。”单燕平被我套出真话来。
“因为他怀疑我们有来往?”
“非但如此。”
“还有啥事?”
“他认为小孩不是他的。”
“为啥?”
“小孩不像他。”
“像我?”我问。
“没错。”
“这不可能。”
“但确实很像。”
“可以做亲子鉴定呀。”
“他不肯做。”
“我想那是在气头上说的话。”我推测道,“他可能一生气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啥。”
“有时我也怀疑我把他看得太坏。”
“据说当初你们挺要好。”
“后来他明白我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了,就对我凶起来。他以为我应该不会失去每个女孩都看重的那个东西,结果大失所望。”
“可你们直到今年才离婚?”
“离婚是我提出来的。”单燕平说,“而我不得不等到孩子上了学到外地去了,才跟他离。”
“一直等了十八年?”
“十八年零八个月。”
“你认为你能够阻止他谋杀我?”
“我只能尽力而为。好在明天上午就要走了,你只要今晚锁好你的房间门,捱到天亮就行。”
我们的鞋子一同被野地里的露水打湿了,这使好多人都知道我和单燕平早上一起出去过。我无法判断他们心里怎么想,是认为我卑鄙还是浪漫,是认为单燕平聪明还是傻,不想仔细推究。同时我也无法判断詹其勋知不知道这件事,更不清楚他到底起没起干蠢事的念头。因为明天就要走了,晚上这顿酒大家喝得特别卖力。其间詹其勋敬我三次酒,我也回敬他三次,表面上一点可疑迹象都看不出来。现在我才真正明白,我说我不了解这家伙是真话。他到底是深藏不露还是澹泊世事我搞不清楚。我想,既然已经知道他可能加害于我,那么他得手的机率就非常小。一则有备无患。再则无论是体力也好,心智也好,乃至胆量也好,我都不会输给他。所以,应该是他怕我而不是我怕他。
像前几天一样,女同学喝啤酒,男同学喝白酒,个个兴高采烈。有人建议今晚喝个通宵,看谁最后一个倒下。我想后来如果不是最起劲的杜行远说他肚子疼,回房间上了趟马桶没过来,可能真的会闹到天亮呢。
我回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了。锁了门脱衣服洗澡。今晚我的酒大多倒给衣服喝了,衬衫上冒出浓烈的白酒气味。临睡前我把写字台那儿的一张皮椅靠在门边。我想即使有人拿钥匙开门,也能听得到椅子的动静。上床后我把刀子压在枕头底下,开台灯看一会书。
不知道是看了多久睡着的。
睡梦里有人敲门。
越敲越响。
越敲越急。
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喊我葛琛。
这时我腾身坐起来,知道自己醒了。
那是单燕平的声音。
她喊得那么恐惧,叫人毛骨悚然。
肯定出事了我翻身下床,光着脚裸着胸脯给她开门。
她的两粒眼珠。
那是给死神吓得魂飞魄散的眼珠。
“怎么啦,你说,你快说。”
“……快去……看……”
“看啥?”
“看张广娟。”
张广娟跟单燕平住隔壁。她已经死了。嘴唇发黑,瞳孔散开,鼻孔里一点热气也没了。好像临死前难受过,但没怎么挣扎,因为她的睡衣还好好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单燕平。
“门没锁呀。”
这时我突然反应过来,马上冲出屋子,跑过去猛敲杜行远的门。门被敲得山响,可里面没人应声。我见天井里有块石磉,抱起来往门锁上砸,只哐啷一下就给砸开了。
杜行远也死了。也是嘴唇发黑,瞳孔散开,两只手捂住肚子躺在床下,好像在地板上打过滚。
我头皮发麻。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这意想不到的死人事件。这比我知道我自己已经死了更可怕。我绝望地跑去砸张铮的门。他的门也没锁,我拿石磉砸门时,差点跟着石磉一起摔下去。
张铮也死了。
也就是说,一位享有国际声誉的测量专家专程回国参加同学聚会不幸中毒身亡。
凶手是詹其勋这无庸置疑。
想到这些同学因为我的缘故而罹难我痛苦不堪。
詹其勋的门也是虚掩着的。屋里没人。这时我已经把我的刀子攥在手里。我要找到他。我要制服他。如果他想当着单燕平的面行凶杀我,我发誓叫他死在我头里。
单燕平已经怕到极点。也许我拿着刀子像疯子一样到处找詹其勋的样子,比那些已经中毒身亡的同学更叫她害怕。
虽然早就天亮了,虽然天气格外晴朗,可这座静悄悄的船屋里却到处陈列着死神的作品,感觉比黑夜还怕人。我已经走遍每一个角落。到现在为止,大门上的门栓还没人动过。另外几个边门也都在里面拴着。我相信詹其勋没有出去。我想这家伙一定看过许多好莱坞电影,要按好莱坞的套路,把两个男人之间的恶斗安排在最后面。
我们吃自助餐的那个大屋子里也躺着两个同学。一个从椅子上摔了下去。另一个还坐在椅子上。当我打开我们所住的最后一个房间时,才明白现在除了躲在暗处的詹其勋,这个船屋里只有我和单燕平还活着。我发现余小葵是死在罗天兴的屋子里的。他们一起躺在床上。他们一起离开人世。这时我才相信有人说罗天兴跟余小葵暗度陈仓不是空穴来风。
现在我扔了刀子,慢慢往回走。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恐惧后的麻木,使我放弃了制服凶手的念头,甚至放弃了活命的欲望。刚才我还认为我跟詹其勋之间的一场恶斗,必将分出个你死我活来,如果他得手我则必死无疑。也就是说,我能活着走出这座老房子的话,一定要制服他或杀了他才行。可是现在,我却茫然失神地走在暗廊里,不在乎背后有没有凶器朝我袭来。我的生命好像已经不属于我。死了这么多人再死一个不足为惜。何况这么多人的死全跟我有关。如果我一直跟单燕平好,单燕平就不会嫁给詹其勋,詹其勋也不会起杀心。我觉得我是罪魁祸首。诅咒或憎恨一个有心理障碍的人,只能说明我们自己无知无识。
我一个人往回走。我去找单燕平然后给警方报案。一家山村旅馆一下子死了二十来个人,而他们全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个个功成名就,如果报纸记者知道他们中至少有三个国际学术权威,两个省府厅长,一个著名华南房地产商人,一定会不惜笔墨地大肆渲染一番。作为苟且偷生的我,一定活着比死掉还怕人。
单燕平不在她屋里。
也不在她早上看书的那个小天井里。
也不在我的屋子里。
现在我对詹其勋躲在哪里毫不理会,只想尽快找到单燕平,怕单燕平出事。
我是在詹其勋的屋里找到她的。
她站在卫生间门口,纹丝不动像一具石头雕像。
这时我才发现卫生间里有人。
那人是詹其勋。
他也死了。
死在浴缸里。
詹其勋也像其他人一样,嘴唇发黑,瞳孔散开;而且身上没有刀伤,脑袋也高过水面,其死因肯定也是中毒身亡。
我回头看单燕平的时候,觉得她当我是凶手正满脸疑惑。
就在这时,我脑子里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下毒的是她。
虽然我知道这个念头极其荒唐,得把它从脑子里逐出去,可我脸上可能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叫单燕平看出来了。当我正要对她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音。
“嘟……嘟……嘟……”杜行远从南京叫来的豪华大巴车,来接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