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子胥所受的冤屈要比王福林大得多。伍子胥没骂过楚平王,也没打过楚平王,甚至没敢跟人家说一定要杀了楚平王碎尸万段,也没说楚平王死了也要掘他的坟山,开他的棺材,拖出他的尸体鞭抽棒打一阵。心里有这样的想法,但嘴里没说出来。
伍子胥是何等聪明的人,心里有杀父杀兄之仇也沉得住气。其实楚平王就是看他沉得住气,才一定要杀了他。楚平王令全国五十万精兵良将,一齐追杀头号逃犯伍子胥,所以把伍子胥吓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楚平王委实不讲道理。你要杀人家伍子胥,就因为你已经杀了人家的父亲,杀了人家的兄长,没其它理由,瞧这冤不冤?
可你王福林呢,把阿芳扒得精光,还杀了她。阿芳不愿意你,偏要阿芳愿意。阿芳跟你说过,要愿意的话,也要到等明年清明给王福汉上了坟再说。你也跟阿芳保证过,以后再也不偷偷扒她的窗户看她睡觉,再也不要求让她允许你看她的****摸她的****。可惜你下了这一大堆保证,都是在白天下的。晚上就昏了头,除了想阿芳还是想阿芳,想得昏头搭脑,结果就出了这档子事。
要是给派出所抓住,派出所叫你王福林吃枪子,不会冤枉你,对不对?
王福林不相信阿芳死了,相信这是梦里的事情。可摸一摸这身上穿的是人家的衣服,这衣服口袋里的钱也不是自己的,证明这不是梦。而自己到底是怎么去阿芳屋里的,又是怎么拿杀猪刀杀阿芳的,咋一点都想不起来?
躺在破庙里王福林被乌鸦声音吵醒。在乌鸦山上听到乌鸦叫,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所以不能认为这是坏兆头。
走出破庙,才发觉外面阳光灿烂。乌鸦山很高,看得清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知道,从这儿往前方看,左面是广德,右面是郎溪,过了广德郎溪是宣州,过了宣州是九华山,王福林的瞎眼奶奶都去过九华山,一生去过九趟,活到九十九,可王福林只到过麻园,过了麻园就傻眼了,分不清东南西北。王福林在电视里也看到过广德郎溪,也看到过伦敦巴黎,只是不知道要去伦敦巴黎的话,要不要过广德过郎溪。
王福汉生前去过不少地方。去过上海,去过武汉,还去过乌鲁木齐呢。前年王福汉叫他一起去西安打工,他说我娘躺床上要我伺候所以没去。后来王福汉给他看一张西安照片,照片上王福汉搂着一个女孩一起吃冰棍。王福汉讲那女孩要到丁山桥来,来丁山桥嫁给他,后来没来,也没嫁他。
王福汉是在茶亭喝茶时看到阿芳的。王福汉跟阿芳讲,我家里有房子有水田,跟我过日子你就会安顿下来,不用跑东跑西跑不到头。当时阿芳跟一个戏班子在茶亭搭台唱戏。因为小时候没学过滩簧,不会唱,只好跟人家跑龙套,替人家管盔帽箱。因为成天走村串乡,所以累得要命,而且到月底扣掉伙食就拿不到几个钱。
王福汉就敢跟阿芳这么讲,你去我家跟我一起过,你给我当老婆我小心伺候你。而王福林就差远了,蔫不拉叽的,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人家讲蔫人出豹子大概没有讲错,就算阿芳有错,也应该是王福汉杀了她,而不是你王福林对她下毒手。
十年前就开始封山的乌鸦山,现在很少有人上山砍柴了;一是怕给看山的抓住罚钱,二是山里人现在也开始烧煤气了,每家每户的用柴量大为减少。从早上待到晚上,王福林没见到一个上山的人。
现在的麻烦是,王福林不知道逃到哪儿好。乌鸦山这边就是安徽了,你跟安徽人讲话,安徽人听得出你是茶亭口音。茶亭出了人命案子,这儿有一个茶亭人,茶亭派出所就会派人来抓人。派出所派人抓人是常事,派人去新疆去西藏也会派,不然咋叫派出所呢?
本该天一亮就下山,但一直犹豫徘徊,围着这座破土地庙走了一千一万圈,不知道咋办才好。肚子饿了倒没事,山上有不少野果,哪一种能吃,哪一种不能吃,王福林全知道。
而且第二天也没下山。
在一个水潭边找到一条毒蛇,拿衣服包住右手,一上一下逗蛇呢,结果逗得这条大蛇发脾气朝他吐黑信子,等到蛇头扑过来了,王福林突然扬起左手,猛地拿虎口卡住蛇脖子,把它拎起来,拎到最高了,蛇尾巴还有两尺来长拖在地上呢。
接着王福林从地上捡起一块尖石头,使劲砸蛇的牙齿而不是自己的牙齿。
毒牙给砸掉了。
毒蛇给砸死了。
拿杀猪刀给蛇剖肚。
蛇肚子里滚出一串蛇蛋来。
可惜没有火只能生吃。
可惜没有盐咽半天才咽得下去。
王福林只知道自己是躺在水潭边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醒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躺在一间草屋里,门口有一只猫,门外有两只鸡;鸡是草鸡。又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竹榻上,这边是挂着锄头钉耙的土墙,那边是贴了灶王神的土灶。这灶头正冒着热气,好像有人在灶膛那边烧柴。
“姆妈,姆妈。”这是一个男孩的声音。这声音就在耳朵边响起来。现在王福林才发觉竹榻边站着一个围红肚兜的小男孩,他的眼睛又大又亮。
一个女人闻声从灶头那边走来,头上包一块蓝印布头巾。
“姆妈你看他醒了。”男孩叫起来。“你说他醒了才能吃东西是不是?”
那女人问王福林要不要先喝点粥。
王福林点点头。
晚上杀了两只草鸡中较大的那一只,给王福林炖鸡汤喝。王福林能下地,晚饭能坐到桌子上吃。桌上有蘑菇蕨菜干、鸡蛋炒韭菜、清炖草鸡汤。王福林吃菜吃得少,吃饭吃得多。女主人跟她老公讲王福林是怎么醒来的,王福林只闷头吃饭。
她老公个头比王福林矮,年纪比王福林大,前天晚上把王福林从乌龙潭背下来,差点没累死。他是这边的看林人,山上出了事,一般是他最先知道。
现在他一面埋头吃饭,一面听女人讲王福林。
屋里就女主人一个人说话。
“阿根你明天到丁山桥去一趟行不行?”女人问她男人。
“好的。”男人点头答应。
“去丁山桥看那儿到底出了啥事情。”女人说。
“没错。”
“我知道好人不会做坏事。”
“那是。”
“广德有个人经常梦游,有一回一晚上走了一百八十里地,醒来后找不到回家的路,后来是110警车把他送回去的。”
“这事我也知道。”男人嘴里含着饭团,说话说不清楚。
“我想这兄弟也是梦游。”女人推断道,“从丁山桥到咱乌龙潭才八十里地,连那个广德人的一半路都没走到。”
“可那把杀猪刀在我身上。”王福林闷了半天才插话。
“男人揣杀猪刀走夜路是常事。”
“这刀上有血。”
“那是蛇血。”女人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你杀了多少条蛇?乌龙潭里的水都给你染红了。水旁边尽是蛇头跟蛇皮。”
“兄弟你至少在山上待了一星期。”看林人对王福林说。
“当时我没穿衣服。”王福林要这对夫妻相信他确实杀了人。
“可我们阿根看见你的时候,你是穿衣服的呀。”
“这衣服是我叔给我的,还给了我五百块钱。”
“没人真正知道自己梦游的时候做了些啥。”
“我杀了阿芳。”王福林不但确信无疑,而且痛心疾首。
“要是阿芳真是你杀的,”女主人拿不容怀疑的口气说,“你不会跟我讲这件事。”
这话说得王福林无言以对。
“你肯定我没杀阿芳?”
“你就不像会杀人的人。”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看林人尤阿根就给他女人叫起来,叫他吃两只荷包蛋,吃两块烙饼,吃了就出门,翻山到山那边的丁山桥去。
尤阿根当天就回来了,回来得很晚,桌上早摆好了饭菜碗盏,王福林不肯先吃,孩子也不肯先吃,孩子偎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没灯罩的油灯隐约照出他的小脸来。
尤阿根进屋的时候,女人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
“快讲,快讲。”连声催男人讲。
“兄弟你没杀人。”看林人拿烟袋抽烟。
“这么说阿芳没死?”王福林赶紧问。
“阿芳死了,但不是你杀的。”
“这是怎么回事?”女人抢在王福林头里问。
“这案子派出所查出来了,杀阿芳的是你们村长。”
“是我叔?”王福林连忙摇头,不敢相信。
“没错。”看林人点头道。“你叔已经承认了。”
“明明是我……”王福林想不明白。
“你叔要跟阿芳睡觉阿芳不肯,你叔拿刀子杀了阿芳,这时你正好走到阿芳屋里。”
“不会吧?”王福林疑惑不解。
“你跟我讲,”看林人问,“你是不是喜欢不穿衣服睡觉?”
“是的。”王福林承认。
“所以你梦游的时候也没穿衣服。”
“你是说我没杀阿芳?”
“不是我这么说,而是派出所这么说。”
“我没事了?”王福林恍然在梦中。“不用逃了?”
“是呀兄弟。”看林人说,“不过我想,要是你真犯了事,逃也没用。”
“吃饭,吃饭,赶快吃饭。”女人的说话声音清脆悦耳。“宝宝醒醒……你爹回来了……醒醒宝宝……”
这时屋里油灯很暗。
外面却月光明亮。
到上床睡觉的时候,看林人才跟他的女人讲刚才没讲的一件事。
“那个叫阿芳的女子也杀过人,现在给查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