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毕业于南师大,教了三十八年中学历史课的退休女教师,居然像悍妇泼妇一样诅咒人家,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内心最恶毒的想法说出来,而在此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这么恶毒。
给叶紫薇捡帽子的那个男孩名叫苏可,他认识叶紫薇,但叶紫薇没认出他来。去年他父亲带着他走过道长街时,父亲叫叶紫薇叶老师,一面叫一面弯了弯腰。父亲叫叶老师到他那儿去,替他管管客户档案什么的,一个月给一千块钱。不料这位白发老妇人却一口谢绝父亲的好意,她对父亲说,我可没可怜到要你们给我行施舍。父亲是一位谈判老手,曾说服过市长省长那样的高层官员,但没能说服他的年老的历史课老师。父亲叫叶老师不要在这儿收停车费,叶老师却固执地不领学生的情。
苏可把帽子给了老人就掉头走了,他是上了出租车才听到老人嚎啕大哭的。司机问他上哪去。他说你跟着前面那部“普桑”就行,它到哪你到哪。苏可所指的那部“普桑”,就是刚才那个无赖车主驾驶的普通型桑塔纳轿车。这车子的车牌号是33465,苏可早把它记在心里。
前面那部车子径直往北郊驶去。苏可一面看着它,一面琢磨着怎么让老人的诅咒变为事实。他可不认为这个诅咒有什么不好,像前面这个无赖车主这样的人,死一个少一个,越少越好。而他比老人更明白的是,大凡出自讲道理的老妇人之口的诅咒,一定神奇诡谲,就像苗族女人养蛊放蛊一样,总是灵验不爽。
苏可一度对好莱坞电影《指环王》入迷得不得了。电影里索伦打造的那枚至尊魔戒,曾使索伦得到了奴役全世界的权力和力量。苏可从没打算奴役全世界,但非常迷恋于那枚至尊魔戒的隐身功能。若至尊魔戒在你手里,你就可以叫你的身子从人群中消失,你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你。此后苏可就热心研究起各种神秘事物来,如今不但知道欧洲凯尔特人的德鲁依教,更通晓我国藏族人的密宗密法及苗族人的养蛊放蛊。
苗族人养蛊放蛊是女人的事。女人把精选出来的蛇虫百脚,搁到瓷质器皿里养起来,搁干净屋子里养,不能见阳光,不能见男人,日长岁久,这些蛇虫百脚就成了可怕的毒蛊。女人年纪越大,她养育的毒蛊就越毒。通常女人打不过男人,打起来总是女人吃亏男人占便宜,但养蛊的女人绝对不怕男人而是男人怕她。通常成熟蛊就不养在器皿里了,而是养在养蛊女人的身上。成熟蛊得不到食物时,就折腾养它的那个女人。这时候,养蛊女人就不得放蛊害树害人;害一棵树安顿三个月,害一个人安顿三年。
在苏可看来,老人的诅咒,尤其是白发老妇人的诅咒,尤其是讲道理的白发老妇人的诅咒,就跟苗族女人的蛇虫百脚蛊是一回事。蛊在没成熟的时候容易夭折,假如不对它有更多的关注,不细心养育它,不谨慎保护它,就容易死掉,容易无果而终。
诅咒也是这样。不少人的诅咒之所以最终没能实现,就因为他们只诅咒过一遍,就很快把这个诅咒给忘掉了。没过几天就忘了诅咒过谁,诅咒过啥。就像苗族女人养了蛊却忘了照料蛊,忘了给蛊吃东西,忘了不给男人看到,最终她的蛊既没毒性也没法力,显然这不能怪老天不好,只能怪自己不用心,养蛊如此,养诅咒也如此。
苏可自认为比谁都明白的一件事情是,一个白发老妇人发自内心深处的诅咒,不会不应验。至于这个被老人诅咒过的家伙,以后是开车翻了车起了火给烧死,还是走路时给车子撞死,苏可不是预言家,现在猜不出来。
今天只要搞清楚这家伙住在哪儿就行,这样就可以经常来看看他。看他到底是开车翻了车起了火给烧死可能性大,还是给开车的撞死可能性大。苏可知道老人腿脚不便,而且天天要守在道长街上收停车费,不可能来这儿关心她的诅咒是起作用了还是没起作用。所以,刚放了暑假的苏可,打定主意替老人来这儿关心她的诅咒。
诅咒通常受神秘法力支配,这在《红楼梦》里就有讲。不过当诅咒法力不够强大时,就得推它一把,叫它别忘了它的神奇使命。而当这种法力过于强大时,又不得不赶快削弱它,不让它肆意妄为。比如诅咒某个人得非典,就不能让人家一家人都得非典,这对不对?
这是一个被桑树及楝树密匝围住的小村子。从312国道拐进来,连过三座小桥,就到了雪浪山脚下的上马墩。苏可叫司机放慢车速,看那个混蛋车主把他的桑塔纳停在哪儿,看他们一家人进哪幢房子。那房子蛮像样的,是村子里最有气派的一所私人住宅。车主有一条狗,但不是很大,不是很凶。
苏可叫司机掉头回去,司机说这儿路窄掉不了头。于是他们不得不进了村子,找到一块空地,把车头掉过来,然后由原路回城里。出租车过来过去时,都从那部桑塔纳跟前经过。据苏可目测,停车处距车主的房子有七八米远。
司机担心苏可赖账不肯付钱。现在的毛头小子一个比一个狠,他说我没钱以后给你,你就跟他吵,他就拿刀子捅你,一点脑子都没有。捅死你他是未成年人,判不了死罪,吃不到枪子,结果你死了白死。司机没料到苏可下车前给他一张一百块钱的纸币,嘴里说不用找了,就下了车走了。
朱根宝刚睡醒眼皮就跳起来,老婆问他是左眼跳还是右跳,左眼跳福右眼跳祸,他说两只眼睛都跳。所幸昨晚平安无事,狗也没死,绿眼睛女人也没出来。原先一只狗是大前天夜里死的,直挺挺躺在院子里。第二天就买了一只新狗,可新狗鼻子不灵,夜里来了一个长头发绿眼睛的女人,愣是没听到动静没有叫。
当时朱根宝吓坏了,吓得浑身哆嗦。他把车子停在门口,熄了火正要关车内的灯。就在这时,突然看到一个绿眼睛女人把脸压在车窗玻璃上,鼻子都压出印痕来。
昨天他老婆去雪浪山背面的一个山洼里找一个姓冉的老巫婆。
冉婆婆问,那女人是不是绿眼睛。
没错,是绿眼睛。
我就知道她眼睛容易变绿。冉婆婆说。
以前不是绿眼睛?
以前是绿眼睛的话,哪个男人敢讨她做老婆?
她嫁过男人?
没错。冉婆婆说,娶她的那个男人就是你老公。
我老公跟我是结发夫妻呀。
那是你老公前生前世的事。
他弄死了他老婆?
没错,你猜得对。
门口的太阳十分耀眼,冉婆婆的眼睛在黑屋子里发亮。
你男人把她勒死了,背到周公洞里面,藏在第四个岔洞的第五个矿坑里。后来她一直待在那儿没挪过窝。你想知道她的全身骨头是啥样子么?我可以领你去看。她骨头动不了但魂灵能动,魂灵动起来就眼睛发绿。
上个礼拜,我老公耍赖不肯给人家付停车费,一个收停车费的老太婆咒他咒得凶。
修炼了这么多年,这个女鬼身上有法力了,白天也敢出来,也敢把魂灵附在人家身上,叫人家说出她想说的话。
冉婆婆,有啥办法呢?
这要看你跟你老公有没有诚心,心诚则灵,对不对?
这我懂,你说多少,我们给多少。
我一个孤寡老太婆有多大花销?但家有家法,行有行规,不能坏规矩,对不对?
没事,冉婆婆你开个价。
朱根宝根本就不相信人有前生来世,哪会相信自己前世杀过人?你******就好好过好你现在这一世就是了,只要现在吃得好,穿得好,又有房子住,又有车子开,舒服了,体面了,还图啥?人一死,眼一闭,就啥都没了,这谁都晓得。
那么那个绿眼睛女人是咋回事呢?老婆问他。
可能眼睛看花了,没看清楚。
你是说不用请冉婆婆来?
除非咱的钱在裤兜里往外跳。
你老是跳眼皮不是好兆头。
别害怕,不能自己吓自己。
这天除了吃晚饭的时候,鱼骨头卡在喉咙里,朱根宝没碰上别的倒霉事情。
第二天也平安无事,假如不介意一粒鸟粪掉在头上的话,也算顺顺当当。
老婆叫他别开车了,情愿给车行打电话叫出租车,也不要自己摸方向盘。眼睛有两天不跳了,可今天又跳起来,又是两只眼睛都跳。老婆问他是左眼先跳的还是右眼先跳的,他说这我咋知道。
老婆比他胆子小,白天就心惊胆战心神不安,天黑了自然更加害怕。城里表哥嫁女儿不能不去,她叫老公喊出租车老公不肯。女儿到上海亲戚家去了,所以就他们公婆两个一起去一起回来。你有车还打的丢不丢份儿?老婆叫他开慢点,他说没事。
下了312国道往山脚拐,路是水泥路但路很窄,而且没路灯。前面有三座石头桥,第二座桥上站着一个长头发女人。因为离得远,看不出是不是绿眼睛。
老婆叫老公停车。
跟上回看到的一不一样?
老公点点头,脸色煞白。
咱掉头回城里去。
可车子掉不了头。
那咋办呢?
开过去撞死她。
她是鬼你知不知道?她本来就死了,你要撞死她,有神经病啊?
是鬼也不能怕,鬼跟人一样,你怕它,它就不怕你;你不怕它,它就怕你。
反正我不让你过去。
待这儿待一宿?
对,老婆说,天亮了她就会走。
怕啥都不能怕成这样。
公婆两个争执不下时,那个长发女鬼悄然不见了。
到底是男人阳气足,血性旺,车子过桥的时候,女鬼没敢过来挡道儿。
你不能怕,朱根宝对老婆说,你怕谁,谁就不怕你,就欺负你。
所以,朱根宝不让老婆请冉婆婆来家里驱鬼。
不出冤枉钱。
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已经忘了那个女鬼了,已经不怕晚上开车了,朱根宝这才出了车祸,把车子开到路边的鱼塘里,给淹死在一伙胖头鲢鱼中间。
再过半个月就要开学了。苏可明白现在他得收收心,不能像前些日子一样,想玩啥就玩啥了。他知道他得把心思从玩耍上拉回到学业上来,不做完暑假作业,父亲会揍他一顿。他可知道父亲揍他时出手很重。
亲眼看到那家人家办了丧事,苏可才把那套女人假发和那对彩色隐形眼镜扔到楼底下的垃圾箱里。他不喜欢戴隐形眼镜,尤其不喜欢戴绿颜色的隐形眼镜。不喜欢的原因是,往往这种眼镜只有女孩子会戴它,在化妆晚会上戴。
苏可最后一次戴那对彩色隐形眼镜,就在那天晚上。当时那个男人正弯腰拿车钥匙开车门,苏可披着长头发,戴着绿眼镜,挨着他从他身边走过。
那儿有路灯,但路灯离得很远。
那个男人就是那天晚上把他的桑塔纳开到鱼塘里去的。
可惜老人的诅咒,不曾不折不扣地实现。应是开车时翻了车起了火给烧死,或者不开车的时候给车子撞死,可结果并非如此,竟是掉鱼塘里给淹死了。养蛊有养坏的时候,养诅咒也会养坏呢,就像走路一样,不当心就会走岔了道;也像种树一样,不当心就会长歪脖子树。一回生,再回熟,以后做这种事情呢……苏可一面做高二物理题,一面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