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上楼敲他的门,而是回去叫我的女房东给他打电话。
我说你家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他不会知道你在哪里。
女房东怕得要命,好像她自己是凶手,怕跟被害人对证似的。我说你要给他一些心理压力,叫他自己上派出所自首。电话里就说你发现了保险合同,就说他下毒的汉堡包在你手里。
我拿起电话把话筒递给她。
她浑身打哆嗦不敢拿。
我把话筒塞到她手里,一面扶着她的肩膀,叫她努力镇静。
跟他讲。
不要怕。
你说狗死了你没死。
通话时女房东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幸好要她说的这几句话都说了。
她男人叫她回去,跟她讲斑点狗是得了心肌梗塞。而且说,我也怕蛇,所以我不可能把那么长的一条蛇搁到你床上。说到鲫鱼背的时候,他说当时那儿有好多人,又不是只有咱们两个,如果你是我推下去的,那时候你咋没这么说?
她男人没认错,我知道他不会认错,至少不会马上承认。
我给女房东一盒录音磁带,我说你们刚才的电话对话,已经录在磁带上了。我叫她等她老公去派出所自首,至少等两天,慢慢等,不着急。我说他自己跟警察讲,比你跟警察讲要省事得多。
两天后戴淑芬回来了,她给我打电话,叫我上杏花楼。
耶稣吃最后一顿晚餐自己是心知肚明的,我跟戴淑芬吃最后一顿晚餐也心知肚明。她说没有一个男人比你更坏,我说我喜欢有你在我身边的感觉。她说以前我们一起去过黄山,我说我没有把你从鲫鱼背推下去叫你摔死。她说知道你跟你的女房东睡觉,比摔下去摔死还难受。
“我在特别想你的时候给你打电话,没想到另一个女人在你屋里替你接电话。”戴淑芬眼睛里有眼泪,有时候她会蛮认真。“我再也不想让自己从一个男人身边走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无休止地换男人,所以我遇见了你就喜欢你,以为找到了归宿。可是,你使我失望,使我非常失望。可能男人使女人失望是男人的本能,不能完全怪你。女人换男人是为了寻找爱情,男人换女人是为了尝新鲜。”
“你应该花时间听我讲这件事,现在你和我都有时间。”我跟她碰了碰高脚玻璃酒杯,仍是一副坏笑模样。“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是……”
“我们喝酒。”她说,“你编故事的才华我不是不清楚。”
“那么以后再说。”
“我们没有以后了。”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理了理她的长发。“我要走了,马上就走。我已答应那个矮子跟他结婚,今晚就去上海见他。你知道他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他,但我想至少他不会把一个半老徐娘弄上床,不会这样没品味。”
我一面吸烟,一面苦笑,有苦说不出来。我说只要你过得好,跟她碰最后一杯酒。然后一起打的,上火车站送她。在的士里她搂着我吻我,给我最后一个长吻。
这天夜里我很晚才回去,进屋的时候快天亮了。我的女房东没有睡觉,一直坐在客厅里等我回来。我叫她今天上午给她的那个小姐妹打电话,请小姐妹陪他上派出所报案。
我说你们一起上派出所,在派出所里跟派出所讲你老公的事。你把汉堡包带去,把录音磁带也带去。你们打的去,打到派出所门口,下车时一定在见到警察的地方下。
“听到没有?”我问她。
“你女朋友不理你了?”她倒问起我的麻烦事情来。
“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我要她现在睡觉。“不睡觉精神不好,没精神就没法跟警察讲清楚。你跟你男人对证的时候,一定要精神好。”
像前几天一样,她睡里屋我睡外屋,她睡床我睡沙发。
我以为女房东会应付不过来,有她的小姐妹帮腔也应付不了,没想到事情非常简单,因为这时候她男人已经畏罪自杀,拧开煤气阀给煤气毒死在屋子里。
我是在昆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早上我也去了上海,从上海搭麦道客机去昆明。下午女房东几次打我手机没打通,到晚上我们才通了电话,我说我在昆明她不相信。
从昆明到大理,从丽江到拉萨,从青海湖到博斯腾湖,我花了一个多月时间在外面跑。最远跑到塔什库尔干才掉头往回走。我回来的时候,女房东还住在她租给我的那个房子里,她说她害怕住那边,因为那边又死过狗又死过人不敢住。她说我把她的房子装修得真漂亮。我说电冰箱热水器挂壁空调你尽管用。我在外地的时候,我们经常通电话。有时候是我打给她,有时候是她打给我。
上了楼按门铃。
这是我第一次进自己屋里按门铃。
女房东替我开门,替我烧好了热水器。我说叫两客咖喱饭来,她说她已经烧了晚饭。她说她只会烧青菜萝卜,可餐桌上不但有青菜萝卜,而且有河虾湖蟹,还有啤酒和白酒。
“不知道你是喝啤酒还是喝白酒。”她对我说。
“我啥酒都喝,只要是酒。”我对她说。
“要不要绍兴黄酒?”她说,“也买了黄酒和葡萄酒。”
“你怎么突然会烧虾烧蟹了?”
“是小沈替我烧的。”
“你那个小姐妹?”
“是啊,是啊。”
“怎么不留她一起吃?”
“我叫她别走她硬要走,刚刚走。”
我说我明天就去租房子,另租一间房子。
她说你装修得这么好,怎么能让你退租。
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一起闲聊,我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她都详细问我。老实说,我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男人,好像是无意中碰到了她的手,好像是无意中碰到了她的脸。电视里还在讲非典新闻的时候,我们就搂在一起了。
我说我喜欢你。
她说这不可能。
不久我们就结婚了,所以没出去租房子。
她说她命大福大,我问她要不要再养一只叫拉克的狗,她说不要,坚决不要。
保险公司要她交下一年度的保费,我问她交不交。她赶紧摇头,不交不交。一面说她命大福大,不用上保险。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以前的女房东,现在的妻子,其姓名叫张玲妹的,一个比我年长十岁的中年女人,跟我结婚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她腿不大好,有风湿性关节炎,医生给她配中药吃,药方没有问题,是药房搞错了。十帖中药里,至少有两帖雷公藤给配多了。不是多一点点,而是多得多,结果喝第四帖时出事了。一喝下去就肚子疼,大喊大叫,嘴里吐血,没等送医院就死了。
于是我请律师写状纸告医院,明知告不赢也要告。
我想若不是张玲妹的人寿保险快到期了,警察不会调查这件事。
显然我知道雷公藤能毒死人警察也知道。
想不到警察会拿着我的照片,上云南丽江查我买没买过雷公藤。
也想不到我已经从保险公司拿到了三十万块钱,结果还得吐出去。
法官给我判死刑问我意下如何。
我对法官说我罪有应得。
这时他们只知道我杀了张玲妹,不知道那个要杀张玲妹的男人也是我下的手。那天半夜三更,我偷偷溜到他屋里,我是从张玲妹那儿拿到他家的门钥匙的,偷偷打开门,又拧开煤气阀,神不知鬼不觉,警察没查出来。
唉我心想,不图那笔保险赔偿金,就不会出事。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图那笔赔偿金,吃饱了连杀两个人把自己栽进去?
怪要怪保险公司的保额太高。
另外,也要怪自己太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