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样？考虑好了，就炮筒子倒豆子，一吐为快吧，啊。”袁大化笑容可掬地敦促道。
“考虑好了。”
“好呀！那就快说说，师爷赶快记。早该如此嘛，哪来的皮肉之苦？”
刘先俊气势昂扬地向前跨了两步，镣铐声伴之叮当作响。他也瞥了座上的袁大化一眼，蔑视的目光利剑般刺向袁大化。
只听刘先俊言道：
“袁大化你听着，自古将相无种，富贵无命。刘某先俊本是普普通通之人，本不想攀高枝，只想为普普通通的天下人谋福利，因为他们太普通，比比皆是。为此，刘某决心追随孙先生，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而奋斗。虽在新疆有负先生厚望，但在生命行将结束之际，亲耳听到先生已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位，足以说明，黄花岗起义以来无数先烈的血没白流；足以证明，辛亥革命大势所趋，它的光焰已亮遍大半个中国，它已敲响了几千年封建王朝及其世袭制的丧钟，中华富强大有希望，并且已为期不远，清王朝的末日已经到来！”他举铐上前一步说：
“我也奉劝巡抚几句：今日之天下，不再是封建帝制传宗接代歪种孽种滋生、蔓延无尽之天下，是谁有能耐谁治理国家之天下，是民主、共和、自由、平等之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革命党已发动全国民众于麾下，至少已控制半壁江山，清王朝彻底覆灭，不在今夜即在明朝。这滚滚进步之洪流，谁能阻遏？螳臂挡车，自取灭亡的结果，袁巡抚心知肚明，何必苦苦顽固坚持！我刘先俊迪化起义虽不成，但不等于新疆永远是保皇派的天下。伊犁起义的那一天，必将是保皇顽固派完蛋的一天！”刘先俊不屑一顾地扭头说：“至于逃往伊犁的革命党人，你去问鬼吧，刘某人一概不知。让我为你公开说教，给叛变革命的败类当带头羊，你是找错了人！别看我刘某人做了你的阶下囚，但要我出卖革命同志，出卖灵魂，你白日做梦！”他挪动了下身躯一侧身说：“当然，我的死期由你来定，攥在你的手中；可你袁大化的死期呢？要由觉醒的民众来定，是攥在觉醒的民众手里。新疆民众觉醒之日，就是你袁大化灭亡之时。”他愤然上前说：
“袁大化，别看你今夜还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横行无忌，明朝呢？你仔细想过吗？也许过不了今夜！”
袁大化听了立时毛骨耸然，一副大失所望的狼狈相，心里乱糟糟的，空落落的，眼里干巴巴的，木呆呆的；口里粘糊糊的，苦涩涩的，总不是滋味；一想起如火如荼的全国革命形势，他惧怕得浑身打颤，气得双手直抖，面对威武不能屈目空一切权贵的阶下囚，他恼羞成怒，大发雷霆，一连声呼叫：“拉出去，拉出去，立即、立即……”不待呼毕，不待一腔恶气出尽，袁大化已精疲力尽地瘫软在座位上。
宇外传来刘先俊清脆而响亮的呼喊声：
“为中华民国、为中华复兴而死，先俊死得其所，死而无憾！民主、共和万岁！万岁！”其呼声在静寂的夜空回响不尽。
“堂堂堂”三声枪响，震得袁大化一惊一乍，心跳肉跳眼跳，坐卧不宁，似乎枪杀的不是刘先俊，而是进退两难的他自己。忽然，他出神地谛听着什么，是听宇外传来刘先俊呼声的回音呢？还是在着意聆听刘先俊对他的忠告和警告呢？或是在审听远处微妙的动静，果真是伊犁传来的枪声？
恰在此时，伊犁方面传来悠远而宏亮的枪声，清王朝最后一位伊犁将军志锐应枪声倒下，陪葬的还有其锐利爪牙吕顺等人，尚在血泊里挣扎。
袁大化被侍卫扶上了床，心力交瘁的他正欲昏昏入睡，猛地被敲门声惊得几扑几抓，扑得美人惊慌，抓得美人怨忿不休。完全清醒后，他才允准敲门人屋外回话。
侍卫长的报告竟使坐起的他，当下晕倒。
原来是伊犁俄使馆来电，说志锐已被起义民军枪毙，同是元月八日子夜发生的事。
夜将拂晓，尚在途中行进的绥定绿营、锡伯营和索伦营官兵得知：将军志锐已死，惠远业已被起义军全部占领，支援无望，便选择了中途折回静观大局的稳妥之道。
伊犁革命党人在将军府连夜召开会议，商讨组建临时都督府事宜，推广福为临时都督，杨缵绪为总司令部部长，起义中投诚革命军的原伊犁知府贺家栋为参谋长兼财政部长，李辅黄为政治部长，郝可权为军务部长，冯特民为外交部长兼民政部长，冯大树为平政院（参议院）院长。
元月八日上午九时，新伊大都督府在商会举行就职典礼。军乐声中，广福、杨缵绪等要员步入张灯结彩的会场。
冯特民庄严宣布：
“中华民国新伊大都督府成立暨就职典礼，现在开始。”军乐声伴随象征五族共和的五色旗冉冉上升，取代了延续近三百年的清朝龙旗。
各族民众潮水般涌入会场，热烈欢庆，“共和万岁！”久呼不息。
新伊大都督府要员在军乐声和民众欢呼声中走向前台，集体宣誓就职。
察哈尔、额鲁特各营总管、哈萨克各千户长、旧土尔扈特王公的代表纷纷捐款捐物，以表对革命政府的赞助和支持。
惠远城乃至整个伊犁处在盛大节日的欢乐之中。新伊大都督府紧接着颁布了有关废除清朝苛捐、剪辫易服、严申军纪、民族平等、尊重少数民族宗教信仰及风俗习惯、严禁种植和吸食鸦片、严禁赌博、游荡等一系列告示，并广为张贴。
更为可喜的是，各族各界群众自发组织起民兵和保安队，保卫伊犁革命，捍卫新生政权，维护社会治安，保护农牧业正常生产。
就职典礼后，新伊大都督府正式召开第一次会议。
冯特民兴奋不已地说：
“先取伊犁后取新疆，是我同盟会的既定方略。现在新伊大都督府业已成立，当立即通电袁大化，劝其认清形势，向革命投诚。”
“通电规劝是必要的，但我敢断定，袁大化不吃这一套。咱们必须组建东征军，做立足东征的准备。”李辅黄紧接上道。
郝可权积极响应说：“对，先礼后兵嘛。”
“对，先礼后兵嘛。”广福胸无成竹地应和着。
“对，先礼后兵嘛。”众人附和着。
李辅黄兴奋地说：
“我提议，立即组建东征军，咱乘胜前进，拿下迪化过大年，好不好？”
“好！”除杨缵绪一人默不作声外，在场人无不热烈响应。
当即任命李辅黄为前敌总指挥，徐国祯为东进支队司令，半月后举兵东征。
这是新伊大都督府成立后的头等大举措。冯特民自告奋勇，率徐三泰等部积极防御沙俄入侵。
这一夜，冯特民兴奋、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睡。虽然眼皮红肿，为新伊大都督府成立及筹备各项事宜，他已三天四夜不曾合眼了，身子骨酥酥乏乏的，眼珠涩涩困困的，他很想美美实实地睡一场好觉。为什么不呢？不再有革命成功与否的悬念，不再有志锐爪牙刺杀的风险，他尽可完完全全放放心心地睡觉了，可他就睡不着。
他和冯大树一度被清廷不停追杀的情景，不时在脑海浮现，他们一帮志士同仁随杨缵绪一路西进，长途跋涉的辛苦情形，四年来宣传革命、鼓动群众、发动各界民众的场景一幕幕翩然再现，多么不易，多么值得珍惜！但他们终于成功了。较之刘先俊，他太幸运了！他的辛劳、他的心血没白费。一个屡屡在追杀中逃生的钦犯，一个有家难归亡命天涯的沦落人，竟一举成功成名。他是同仁同辈中最幸运最幸福之人。再联想热扎克倾吐的那些肺腑之语，他怎能不亢奋，怎能不激动？怎能睡得着！
冯特民兴奋激动之余，也不免涌上一阵难以排解的疑惑和遗憾：“为什么各地革命党人总是那么迷信当地军政界的前清官员？”武昌起义扶植草包黎元洪，狗坐轿子还不识抬举。于是乎全国各地纷纷效仿，把革命军政府的要职大多让给清廷的遗老或遗少。连伊犁也不约而同。为了保全革命成功之大局，虽属不得已而为之，可为何就如此相似！你们究竟图什么呀？啊，为何总是不肯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控制时局、重组政府呢？为何总是迷信前清的达官贵人呢？这好吗！这正确吗！
广福搂着美女翻来滚去，竟至意犹未尽。美女困惑不解地问：“今夜咋这么大的骚劲？我都细细受不了哩。”
“是吗？”广福洋洋得意地拨弄着其面颊说：“我也觉得今夜特别攒劲，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看把你兴的乐的，毛头小伙子一样。啥喜事能比上跟你的意中人睡觉？”
美人纳闷地鼓捣着广福两肋问。“嗬！你做梦都想不到，我一个被解了职的空头将军，困在此地受尽窝囊气的当儿，好运来啦！现今全国大都被革命党控制，我能去哪儿！简直废了一样。可就没想到，一夜之间，乾坤倒转，他们夺来杀去，流血送命，却推我做了大都督！你会想到吗？我一个粗鲁的军人，就凭几句话，说服了蒙库泰，双方减少了不必要的伤亡，就捞回了原来的位置，虽不叫伊犁将军，却做了新伊大都督，过不了多久，还要在省城迪化过大年哩！你说，小美人，小心肝，这是不是连做梦都没想到呢！哈哈哈……”
小美人惊喜无状地说：“莫不是天上掉馅饼呀？！”“是天上掉馅饼呀，可就偏偏掉在广福手里，唉，我这名字起得好！”广福眉飞色舞地戏弄着美人，坦诚无二地说：“从前，我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现今呢？”
“相信啦！从前，我根本不相信三寸不烂之舌会立大功。”“现今呢？”“我信啦！”广福亲吻了美人几下，美滋滋地说：“冯会长亲率铁血团久久攻不下的阵地，经我几句话，就攻下啦！仗就不用打啦！你说信不信？这是我广福平生惟一的一件大功，居然是凭口舌得来的。你说，小美人，我该不该信？啊。”
“该信，该信。”小美人娇娇嗲嗲地应对着。“你说，这天降的大喜比不上睡觉？”广福说着贪婪地疯狂不已。
延子松也是一夜不眠，他多么渴望此刻飞回老母身旁，把他近来亲身经历的诸多不凡之事、亲耳聆听的新理宏论当故事细说给她听，再由她老人家亲口一段一段说给众多子孙们听，那该是多么动人多么兴奋多么欢畅的盛事啊！
兴奋欢畅之余，子松惬意地想到了纯朴善良的宝莲。宝莲是他绝处逢生的救命恩人，也是他中年偶得的娇妻。她粗壮，却不乏细腻、温柔、情绵意长；她刚强，却无法掩盖那女性善良、和顺、脆弱的衷肠。她担心一夜情竟是她终身夫妻生活的全部，从此失去少女纯真的她，将做了无子无望的揪心望门寡；她贤良无双，一见钟情后，竟毫无保留地理解、支持丈夫去报信，兑现受人重托之承诺，为此，她愿跟丈夫共同承受难以估计的辛劳和风险；她坚毅果敢，新婚燕尔的她，留恋千里目，温馨万回首，终于挥泪推夫走，自此孤守空床头，不知何日携手同步游？
子松一面设想着重续新欢之美事，一面苦于设计何时才有投缘之机遇，水到渠成说开来，喜获老母开恩允再婚，以期名正言顺。唉，千难万难，只在一念间。
他的左眼里，结发之妻张氏向隅而泣，令他心寒；右眼里，小宝莲风姿万千，情海迷恋，令他神往，何日得空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