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乎尔台地的秋天,它的清凉的韵味不光是包含在那些轰轰烈烈的树林上,也缭绕在河谷两边的次生林掩映的峭壁和原野的高地上。那些峭壁几乎没长什么植物,连藤蔓也几乎没有,黑黝黝的摸上去有一种融冰的感觉,就是不接触峭壁,站在旁边也能感觉到沁凉的气息幽幽漫绕,填塞着河谷的空间,印证给人一个秋天的旷野,秋天的清凉。
原野的高地则起伏不平,凹凸耸陷,在清朗温暖的阳光照耀下,凸耸的部位一片淡金色,凹陷的部位柔软而阴凉,淡金色和阴凉相接的那些线条非常柔和,我曾经多次站在远处的草山上观看这片高地,感觉那些亮色和暗色搭配在一起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我想到的是一幅生命起源的优美图画。不错,秋天来了,莫乎尔台地正在举行着一场告别蓬勃生命的仪式,华彩的树叶仿佛铺天盖地的金杯银盏,既是一种饕餮,也是一种纪念,它们即将结束一切,又将诞生一切——一个月后,这里就会霜风猎猎,像经幡或者彩布一样飘舞的叶子渲染一种死亡的气息,再过半个月,取而代之的又是那些漫漫飘舞的白色精灵了。但是现在还在辉煌着的叶子们相信,拥有一树绚烂的树木们也相信,生命的起源其实自眼前的零落的缤纷时间就已开始了——生命不光是在母体们最热烈最亢奋的时候开始的,生命也是在母体们回光返照式的零落缤纷时开始的。
在台地上游走
我大概是在这里追求安全、舒适和长寿的生活。这些年我在莫乎尔台地上游走,或者说在吉尔尕朗河两岸行走,不光是我在偏僻牧区和遥远农庄进行的一种生活体验,同时也是我在调理多年的南方慵懒烦嚣生活的一种心理游走。
在台地的东面,最遥远的景观是库尔德宁林区和喀班巴依雪峰,在湛蓝天色和远方山峰雾霭里显得辽阔而凄美。稍近处是八连的驻地,尽管大多依靠机械劳动,村民依然习惯草出晚归,劳动的气氛总是浓浓地笼罩。还有莫乎尔巴扎附近的几个村子,如阔克巴克村,塔克尔图别克村,吉尔尕朗河从村子之间流过,潮湿的河风送来一片微微的清凉。最近处就是马场的一队二队,基本都是农田和村子,春夏各种作物基本都是一片茂盛,秋天的田园基本都有一个好收成。
在台地的南面,远处是无数草山组成的高耸连绵的木依塔格山脉,海拔在两千米左右,方圆有几千亩,在春夏季节是一片好牧场,现在草山都已拉上铁丝网。山下被当地人称作二公社,也就是巩留县的吉尔尕朗乡,小吉尔尕朗河流过这片土地,附近有一个非常适合钓鱼的大河湾。近处是大吉尔尕朗河,河边是通向库尔德宁林区的四级公路,公路在2011年8月已完成最新的一次硬化。公路边就是美丽的河滩草甸,各种野果树和草原鲜花在春夏秋季节一片绚烂。
在台地的西面,远处是苍茫的特克斯山野,那里有蒙古族游牧的牧场。山下是流量巨大的特克斯河,在崇山峻岭之间蓄水的特克斯水库是伊犁地区的一个高峡平湖。稍近处那里有山口水电站大坝,2009年建成后,由于湖边风光壮美,那里日益成为一个旅游胜地。再近处就是大吉尔尕朗河流入特克斯河汇聚成的恰普其海水库,吉尔尕朗河水浑浊,特克斯河水清澈,两河交汇处是一个泾渭分明的写照。靠近马场农田一队的就是牧业队,是由十几年前从山上搬下来定居的哈萨克族群众组成的,现在已形成了一个三百多人口的哈萨克族村庄。
在台地的南面遥望,峡谷里雪水汩汩流淌的是蜿蜒的吉尔尕朗河,河边平坦的原野上是哈萨克聚居的阿克布尔汗村。北面远处是莽莽苍苍的三十万亩高地大平滩草原,高地上兀然耸起的就是我经常说到的加乌尔山,像细毛羊腰脊一样肥厚的加乌尔山,山下就是我正在居住着的新源老马场原场部,这是一个杨树拢护的农牧结合的村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在台地的东南西北几个方向游走,我并不想宣示这一片广袤的地盘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只是想表达我喜欢这片美丽幸福的土地和村庄。每天,我几乎都要到河坝走走,越过河坝走上通往莫乎尔乡的公路,我看着那些种植着贝母、亚麻、玉米、油葵、大豆的田园,那么平坦宽阔的田园,如果我走进去吆喝一声,我就感到幸福。那个吾拉依木江老汉走后,很难再看到六根棍马车了,普通的马车也少了,大多数是150cc的摩托车,这种车爬上高高的草山依然可以疾驰。当年我熟悉的莫乎尔林场的职工住房还是老样子,经过多年前我住过的那套房子前,我惆怅地想起,我们曾在里面愉快地吃着爸妈给我们煮的喷香的饭菜,我们的小伊丽几年前曾经在这里住过一个多月,当时她与众不同的啼哭吵扰了我们在广西前后左右楼房的邻居,后来岳父岳母又抱着她回到马场的老房子居住。2005年林场的房子已经卖给一户人家了,现在这房子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没有安装防盗网,没有重新装修,甚至连阳台上晾衣服的那根铁线也依然在使用,我每次经过这里心里都有许多感慨,看着现在的住户呆呆地出神。
再往前走几十米就到巴扎了。几年来,我在这里买各种日用品和肉类青菜,在维吾尔族女孩开的理发店里理过发,也在汉族大姐开的店里理过发,在回族人开的店里吃过拌面,到过乡邮政所邮寄东西,帮助只会说汉语不会写汉字的哈萨克族人写信封、写包裹单,从最初的彼此介怀,到后来的轻松交谈,我体会到了那种在不同民族之间建立的新奇的友谊关系,这也是一种快乐。
从我不去繁华的县城而安于乡村牧场度日的经历看,我大概还是喜欢单调的生活的。是的,单调,简单但是心灵充实,写着一本书,感觉到了人生的短暂但是书写的永恒,感觉到了过一种与别人不同,至少与一些熟人不同的生活,感觉到了新鲜而激动的日子,也感觉到了枯寂、不为所知的伤感,感觉到了村庄、小镇、牧场的万古永恒,也感觉到了几十年人生最终迎来的心灵寂寞和不甘。
台地上的山风依然在长长地吹过,像记忆深处冬夜里那只伸进被窝触碰后背的手一样清凉。这么清凉的山风在每个季节都像雪水一样灌溉着辽阔的莫乎尔台地,它使整个山野都透出一种生命生生不息的意味,它也使我感觉到日子的细腻、寂寞和清凉。这种感受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自由,我在南方没有享受到,但是现在,我是这种自由的主体,我要想啥就可以想啥,我要感受多久就可以感受多久,没有谁会来打搅我,也没有谁会来改变我的这种活法,我的头脑因为山风的清凉而时刻感到无比清醒,清醒地知道我年年回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在南方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火热湿躁的生活,现在实在需要一种可供梳理人生的清凉。而且科学研究表明,大脑的最佳思维状态是在清凉的环境中而并不是在暖洋洋的气流包围之下。同理,尽管哥本哈根是著名童话作家安徒生长期生活的地方,但2009年的哥本哈根没有童话,选择那儿作为气候谈判大会的举办地点绝对是一个错误,如果欧盟知道有莫乎尔台地这样一个清凉所在并选择在这儿召开那个会议,我相信就不会有那些国家无谓的争吵了。
尽管我的生活散漫成这样,但是莫乎尔巴扎上的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不会注意到我,就算是我曾经多次进去吃过饭喝过酒的几间饮食店的店主,他们对集市上出现我这个无所事事的人也丝毫不觉得奇怪。倒是我在原野的台地上东张西望时,引起过几个农牧民的注意,曾经为了我而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是他们也仅仅是如此注意而已,在他们的心目中,我不像个本地人,但是也不像一个游客。吉尔尕朗河两岸却愿意接受我这样一个偶尔会东探听西打问的民间采风者,一个经常在草地上冥思苦想的奇怪者,一个表现出无业游民一样寂寞好闲的居住者。
这些年,我要感谢吉尔尕朗河两岸给我恩赐了许多清凉悠闲的日子,让我在经历了南方的纷繁喧嚣甚至麻木伤痛后得到了长久的惬意和慰藉。我一直以为,由于处在偏僻和海拔较高的山区,也由于历史和自然条件造成的交通落后,这里才可以保存着人间少有的清廓和寂寞,而沿海的南方早已经没有了这种清廓和寂寞,就是那些栽种着许多茂密花树的公园里也是肩碰肩的人群。可是这里没有。这些年,无论是春天、夏天,还是秋天,虽然每天都有不少小车客车经过小镇驶往库尔德宁景区,但大多数仅仅是经过而已,很少有人在这里下车购物,更别说游玩,于是,小镇就像和它隔河相望的新源老马场一样依旧寂寞闲适,依旧清凉无比。还有我,一个似乎是无所事事东张西望的陌生人,一个被当地人看作是从事着一种他们不感兴趣职业的老熟人,一个已经在新源老马场拥有一个家的职业写作者,一个正在辛勤记录这片土地这片流域的散文作家,几乎年年游走于这片高远清凉的台地上,或者从被杨树、榆树、柳树、桦树浓荫遮覆着的乡村公路上静静地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