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到现在也一直困扰着我。而眼前的阿依丁已经走了,领着他的时光走了,只剩下了几间空荡荡抵挡山风的房子,再就是这片寂寞辽远的草原,还有不远处平坦如布幅般流动的吉尔尕朗河。阿依丁走了吗?五天来和我喝酒和我驭马奔腾和我谈心的阿依丁走了吗?五天前,我来到这里游荡,内心深处其实已经把阿依丁一家看作是这草原的一部分了。我曾经想过,要是阿依丁不在这儿,那我肯定也不会在这儿——草原虽然美丽,但是草原上要是没有了他们烟火味儿十足的生活,草原的时光还有什么欢乐可言?他们现在真的走了,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我们把他们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们是这片草原的主人,也是草原时光的一部分,现在他们转场到天山深处的夏季牧场了,离开了吉尔尕朗河上游,或许要到库尔德宁林区的库尔德宁河畔呢。他们这是去适应呢还是在逃避?是去寻找一个家呢还是放弃一个家?越来越空荡的草原,越来越临近凝固的时光,你们能告诉我吗?我望着草原深处早已看不清晰的几个黑点,真的是有点儿发呆。
阿依丁转场半个月之后,我怀着对朋友的思念和行走深山的渴望,在一个白云飘荡、阳光初露的早晨,提着一摞子烤馕和几瓶矿泉水,带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把遮阳伞(有时我也会挎着一个黑色背包,里面是一台手提电脑),往一个仅仅是我想象的深山牧场出发了。我先是穿过大平滩草原往东走约一个小时,到达莫乎尔乡东面的吉尔尕朗河畔,在那里,我继续逆流而上。先是沿着土壁和高崖组成的富于地域特色的河谷边缘走,后来就看到两岸陡峭嶙峋的高山,不时可以看见裸露的玄武岩,酱红的山体,路就顺着悬崖边开掘而成。偶尔走下来一位喝得醉醺醺的哈萨克族老汉,或者下山赶巴扎的青壮年汉子,马背上捆着几张羊皮,或者麻袋里装着些山货,用来换取生活必需品。他们老远就和我打招呼,我们经常在一条窄窄的牧道上相遇。
有许多次,我和一些胡子雪白、饱经风霜的老者相遇,他们不像年轻人那样接受了新事物,见面礼已经很随便,而总是很礼貌地行一个屈身礼。我也看过他们本民族的人相遇,那种仪式烦琐而热烈,相互屈身、握手、摸脸、互相问起对方的家庭状况。据说涉及亲属的名字要一一列举出来,向对方报告他们的身体状况,还有双方家里的房子、草场和牲畜的近况,说得越详细证明你越有礼貌。汉族人的相遇跟他们不一样,很简单的握手。此刻牧道边的相遇,我也如法炮制,屈身,面带笑容,道一声“阿斯萨拉姆”或者“加合斯”。有一点让我于心不安,尽管他们年纪都比我大,可每次都是他们主动让开牧道,以一种很温和的目光注视着我,等着我这个戴眼镜的汉族人走过去。许多次我也就那样略略点头走过去了,但走过去之后我心里才感到一片歉然——这其实是他们的牧道,是他们马背民族的领地,我只不过是一名为了寻找新的活法而固执地在草原上游荡的人。许多次我随意进入了他们的领地,可他们却总是以礼待我。
我暗自庆幸,在老马场居住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渐渐地能够入乡随俗了。等他们来到跟前,我也总是把右手放在左胸口,头稍低,然后缓缓地伸出右手,来一句不是很地道的“加合斯”,他们也伸过右手说“加合斯”。之后便是操着熟练汉语的我和操着不熟练汉语的他们快乐地交谈,他们总是说,毡房就在上面不远,到那里喝酒吧。别看高山牧场离商店较远,他们家里总是备有草原上的美酒——巩乃斯特曲、肖尔布拉克大曲或者新源老窖。在山间清流旁边的毡房里和阿尔曼喝酒别有一番乐趣,酱红色的熏马肠和大块大块的熏马肉是我们下酒的好菜,马肠和马肉就挂在毡房里的柱子上。我和阿尔曼等几个牧民的笑语和着毡房旁边的马汗味、熏制的马肠子和马肉散发的松枝清香、马****的酸味、牧民身上散发出来的莫合烟味,和着峡谷里的流水声欢欣发酵,久久不散,让我久久回味。
天色换上了灰走马的暗褐,看样子我是没法子找到阿依丁了,我有些怅惘。阿尔曼说你今天就别找了,他肯定是到大山里去了,到那里去,起码还要走两三个小时,今天就住在我这里吧,你也不一定要找他啊,他过一些时候就会下山来的。我望着阿尔曼纯朴的脸庞和诚挚的目光,突然想起“雪夜访戴”的故事:山阴人王子猷从睡眠中醒来,知道下大雪了,打开窗户,四处望去,一片洁白银亮,于是起身,命仆人斟上酒,慢步徘徊,饮酒诵诗。忽然间想到了戴逵,当时戴逵远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即刻连夜乘小船前往。经过一夜才到,到了戴逵家门前却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王子猷解释,自己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到戴逵呢?阿依丁自然不是戴逵,但是他是草原上的豪爽汉子,既然豪爽,我相信他对今后何时相见自然不再讲究,但若能再次相逢我们一定会表现得更加豪爽。
后来我完全喝醉了,是豪言壮语后倒头就睡的那种醉。凌晨三点,在夜风习习的毡房里清醒过来的我,得到阿尔曼他们递过来的滚烫奶茶。我默默地将嘴巴凑到碗边啜饮,默默地看着他们忙碌,心里在想,我是谁?他们又是我的谁?如此热烈的问候,如此热情的招待,在山外就是物欲横流锱铢必较的另一番社会,而他们却不计回报,依然在认认真真地进行着他们世代相传的礼节,延续着他们赖以团结、赖以维系家族部落精神的人情味儿。其实我大多时候也是和他们见上一面,此后很难再次相见,我相信他们也知道我们这种见面几率是那么小,但他们还是不折不扣地真诚款待,给一个外乡人以舒适、放心乃至心灵的充实,在我今天逃避人心不古的城市和远离习惯鄙视的南方的路途上,我竟然在我心灵的故乡、别人的领地上受到了如此厚重的礼遇,为此我将终生感激。
阅历丰富的河流
我不是游牧民,不像阿依丁他们那样,度过了一个温暖而逐渐热烈的春天之后,又往更加凉爽的天山深处走去了,充满了要在山里改善日子的希望,挟卷着滚滚尘龙的羊群就是他们最基本也是唯一的希望。
他们守候着羊群,我就守候在这寂寞的吉尔尕朗河岸边。
其实我已经够清醒的了。这些年,我由于生活和理想的改变,一直试图对人生终极意义进行某种程度和范围内的探讨。但是根据我的体会,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探求如果老是待在热闹的城市可能并不利于思维的进一步拓展。现在,我已经来到了吉尔尕朗河岸边,多年来的考察使我得知,这条吉尔尕朗河甚至是伊犁河的源流河(吉尔尕朗河属于特克斯河的支流,特克斯河属于巩乃斯河的支流,巩乃斯河又属于伊犁河的支流)总是充分展现出她作为一条雪水河所具有的那种原乡人的冷寂和执著。从上游到中游再到下游,吉尔尕朗河时而九曲回肠,清朗而准确地冲击着拐弯处的岩石,形成一圈又一圈的漩涡;时而壮阔浩淼,但是底下依然滚动着冷寂冰凉的潮水,犹如一个经历了大半生坎坷却依然跋涉在莽原上的原乡人。
而一个人必是生活和日子的缔造者,一条河必是岁月和时光的幸存者。
一个人比如我。一条河比如吉尔尕朗河。
最近这些年,我常常一个人在河边孤独地守望时还感觉到,无论你是贫穷还是富有,也无论你性格是暴戾还是温顺,一个人只要还行走于天地之间,他就会拥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和日子,而且是其他人无与伦比的那种。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吉尔尕朗河是有它无与伦比的世界的,从西部天山的库尔德宁山脉间蜿蜒奔腾而出,在南北两道山脉之间左冲右突,在进入常人所说的大小莫乎尔之后,向右拐了一个大弯,就沿着北山脚下一路向西奔腾而去。沿途她又汇合了南山和北山的大小水流,最终在下游形成了一条水流充沛、流势汹涌的吉尔尕朗河,并成为新源县南部和巩留县北部的界河,潺潺流淌五十多公里后,在距离新源老马场大约二十公里的巩留县境内克孜勒塔尔和采伐队之间,汇入流量比它大得多的著名的特克斯河的中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