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不到一个小时,玛依古丽一手提着水壶,一手端着铁盆走进来了,请我们一一净手,这就意味着,房外大锅烹煮的羊肉已熟。再看时,草原上上等肉质的手抓肉端进来了。我早就被明月平时的描绘弄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伸手就抓来大嚼,但有明月来前的告诫,知道这里还有一大套学问,那就是羊的十二根骨头和其他部位的肉应该分给什么样的客人都有一定的规矩。玛依古丽首先把盛有羊头、肋条肉的大托盘放在我岳父面前,我岳父取刀割了一只羊耳朵递给大叔的一个最小的孙子,据说这是教诲孩子要听大人的话,然后把羊头递回盘里,开席就这样完成了。我先是客气一番,然后抓起一大块就啃,真是又鲜又嫩又香。阿丽娅带着笑意看我吃完了三大块,然后说,这是刚煮出的新鲜手抓肉。我必须承认,这绝对是迄今为止我吃到的最鲜美的羊肉了。
相比之下,明月并没有像我一样拼命地吃羊肉,而是一块一块地吃着香馕。她悄悄地告诉我,烤馕蘸酥油吃别有风味,阿丽娅家的烤馕特别好吃,比我们平常在集市上买的香多了。
一位据说是阿丽娅堂哥的小伙子一个劲地用匙勺拨拉手抓饭到我们面前,劝我们多吃。他还在我和明月面前的手抓饭上各放了一大块黄灿灿的酥油,按照哈萨克族的风俗,这是主人对你的礼遇,你必须吃掉,否则就是不尊重主人。我吃了几口酥油饭,味道的确喷香,明月很喜欢,但让我一下子吃太多还真不习惯。
吃好了,临下炕前,我还按照******的风俗,双手摸了一下两边脸,做了一个吧嗒(即“祈祷”),以前听哈萨克人说这是感谢安拉,意为感谢真主安拉赐给我们好饭好菜。
我请求女主人表演一段哈萨克舞。玛依古丽微笑着答应了,阿丽娅的堂哥让阿丽娅去里屋拿出冬不拉,把大鸭梨一样的一头搁在自己的右腿上,很快便弹拨出一串清脆的曲子,那依然是我们熟悉的《奶茶歌》的前奏。阿丽娅唱起来了,玛依古丽随之起舞,欢快、奔放而又随曲婉转的舞姿,演绎着哈萨克族的热情、开朗、多情和奔放的草原气息。
严冬的阳光暖人心,
沙漠清泉最珍贵,
奶茶斟满情和谊,
歌声绕着彩云飞。
阿丽娅虽然很年轻,但显然是这里草原上的歌手,歌声时而舒缓缠绵,时而急促嘹亮。又仿佛是正处在恋爱中的青春少年,骑着骏马奔跑在起伏连绵的牧场上。我想象着一个英俊勇敢、强悍健壮的小伙子和一位能歌善舞的美丽少女正在草原的毡房旁对歌约会。阿丽娅的堂哥坐在炕上摇头晃脑,弹出的乐音依然清晰有力,阿丽娅唱得抒情奔放,有着充分的热情。冬不拉的弹奏声告诉我,哈萨克族的巴郎(即“小伙子”)们和克孜(即“姑娘”)们总能感受到草原春天的灿烂和欢乐。
离开这个家时,女主人送给我们一些烤得很地道的香馕。阿丽娅送我们出来,一直送到离她家房子老远的一片草场边。她是代表了这个家送我们的,也只有她更容易与我们产生共鸣。毕竟,她是一个从知识到阅历方方面面较家里其他人更全面的年轻女孩。和她谈话听得出,她对我们这种走南闯北的经历有点儿羡慕。她说她还没有去过草原以外太远的地方,最远就到过县城。虽然我喜欢听她唱《奶茶歌》,但是我真希望她离开草原,回到学校,她不应该这么小年纪就回到闭塞的马场。但是和她说这话的时候,她一直无语。再劝她,她就说,这次招待你们太简单了,下次你们回马场要选一个好季节回来,好季节才会有美丽的东西看,有好吃的东西吃。多么纯朴的哈萨克族姑娘,也是多么令人怜悯的草原女儿。她应该坐在有着五十多个同学的教室里,品读我们的优秀作家描写草原的美丽语言,而不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跟我们谈论好吃的东西!
钢索木板桥
2005年秋天,我回到老马场小住。和我一起回来的还有我那位同样向往新疆的南方大学同学李怡光。有一天,当我们各自举着一挂沙棘子一边品尝着一边走到红柳开得如火的河滩时,我惊讶地发现我曾经多么熟悉的那辆拉索缆车不见了,代之的是一条两边有铁丝网围护着的钢索木板桥。漫长而浩荡的跨河钢索木板桥,很像童年时代电影中的泸定桥,桥下流水潺潺。靠马场这边的桥头矗立起一扇门,灰白干涩的门板被一把小秤砣般大的铁锁锁住了。门板上还用墨笔写了一个手机号码和一个电话号码,那肯定是这桥的主人留下的,但是没有留下关门的原因。我想,在这秋天的大忙时节,关门的理由大概就是桥的主人农活太忙了吧,而过桥的人又不是每时每刻都有,因此门就要经常地锁着。留个电话好让那些不定时过河而又带着手机的人通知主人开门。
碰巧那天我没带手机,于是张嘴深深地吸一口气,朝岸边一百多米远白杨掩映的那片房子喊起来,过河啦——开门!我似乎听见自己的声音很洪亮,把河对岸几棵杨树上的一群黑鸟也惊飞了。我的同学也亮开喉咙用他的广东话喊叫,有没有人啊?接着又喊,开门啊!河岸的野果林和芦苇在我们的喊声里不停地晃动,我想,我们粗大的嗓门肯定把河岸的小动物们都吓跑了。
但是四五声喊过了,依然不见桥的主人走出来,也没有听到任何应答。我只好用同伴的手机拨打门板上留着的号码,一会儿电话就接通了,接听者是一个女的,很重的夹舌口音,我说我在河边等着过桥哪。女的说,你等一下,我马上来,便把电话挂了。
我靠着桥头的铁索吃着沙棘子,酸甜的汁液一股股地流进喉咙。又等了三四分钟,终于远远地看见六七十米外的白杨树林里,亭亭地走来了一位裹着紫色斜纹头巾穿着一身牛仔服装的女子。尽管我几乎相隔半年不见阿丽娅了,但是眼前走来的女子我还是第一眼就看出她不是阿丽娅。近了,看清了女子脸上酱黑酱黑的颜色,我才认出是玛依古丽,大半年不见,她已经变样子啦。我先问起那辆缆车,玛依古丽用流利的汉语说,夏天的时候我们拆掉了,建了这座铁索桥。她告诉我,丈夫的副食店生意很好,阿丽娅已在这年春天回到乡中学上学,念初二和初三的费用都绰绰有余了。
铁索木板桥的收费依然是每人每次一块。收钱的再也不是阿丽娅——2006年夏天我在马场的时候也没看见她,到了秋天也没有看见。兴许是桥比缆车好走,还可以骑摩托车,铁索木板桥上走的人越来越多了,过桥的时候,人踩在木板上有点儿像荡秋千。木板的缝隙通常有两三个手指宽,从那些缝隙向下看,水流很急很急,被河风卷上人的脚底,很冷很冷,水汽吹拂着人的脸,冰凉冰凉。这水是从库尔德宁天山脚下流来的,是雪水,也是纯水。看着这翻腾的浪花,听着这哗哗的水声,闻着这掺了花草味道的水的气味,有些梦幻的感觉,心境很净,想法却很遥远。
还有许多次,我骑了光旭的摩托车过桥。车轮在木板上滚动时发出咚隆咚隆的响声,整条桥晃荡得厉害,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会有些害怕的,但是车轮的响声像有谁在为我们的勇敢擂鼓助威。桥晃荡得厉害的时候,正在桥面两边行走的人都不敢动,只好紧紧地抓着铁索靠着,眼睛望着桥下的潺潺流水。10月上旬的吉尔尕朗河水依然很丰沛,河风扑面而上连绵而清凉。在桥上遥望东南面的喀班巴依雪峰,银白的雪线已经快要下到半山腰了。
2009年春末夏初我们回来时也是如此。不同的是每次为我们开锁的已是阿丽娅的奶奶,她已经和我相当熟识,看见我之后满脸皱褶里堆起一片淡然而缓缓的笑意,缺牙的嘴里好像一直在咀嚼或者嘟囔着什么。我依然不怎么懂她的哈萨克语。但是我打听到,年轻的少妇玛依古丽已经去了新源县城,和她丈夫一起经营一间面积近二百平方米的小型超市。2008年7月,我专门到了县城看过他们的小超市,架上货物琳琅满目,顾客有出有进,在这样一个不足三十万人口的县城,属于正常运转。
到了2011年7月,我回来时专门到河边看那座钢索木板桥,发现桥已成了危桥,河滩边的桥基已基本被春日的大水冲塌,桥面的木板只剩下三五块,而通往这边马场的路口因为一户人家建房的需要,基本占去了三分之二,实际上就等于封住了。我问光旭,他说现在去莫乎尔巴扎的路已改走二队,在二队河边,马场投资十万元新建了一座钢索木板桥,也不用收钱。我和光旭骑着摩托去了二队,站在河边看那座新修的桥,桥的确比旧桥坚固多了,光旭骑着摩托车走在上面晃荡也不大。我站在桥上凝望桥下滔滔西流的河水,想起前年还在通行的那座桥,那座阿丽娅家的钢索木板桥,已经成为过去式了,再也没有人走它啦,我也不会再有机会走它啦,我不禁感慨悄悄变化着的一切。2011年8月我在马场的时候,马场的人还跟我谈到,等到明年河坝对岸的公路变成油路,我们乘车就可以全程走油路了。那么,走眼前这座钢索木板桥,那只是步行或者骑摩托车走捷径的人才需要的了。
那个阿丽娅姑娘呢,据说她自2007年到县城里读高中后就很少再回老马场,如今她已经上了大学。玛依古丽说她的目标是到乌鲁木齐上新疆师范大学,回来在县城当一名教师,或者回到乡里也行,因为现在这里还缺少热爱乡下的教师,而当前教师的地位和薪酬也不低了。这是一个考虑到自身志愿和地方实际的理想,我在心底里祝她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