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嗒嗒嗒嗒的马蹄声传来,伴着一两声非常有韵味的吆喝,我看见大约在五十多米远的山脚下,有一匹黑马正向山上一挺一挺地走来,距离我十多米时,我认出是哈萨克汉子海拉提,戴着坎土曼帽穿着黑衣服,前面坐着他的小儿子。走近了,他主动和我们打了个招呼,用的居然是流利的汉语,那酱红色的脸上堆起一层皱皱的微笑。我们走上去和他唠了一会儿家常,原来这个季节他全家都搬到山上去住了,开始放牧了。而他家盖在马场居民点的几间砖房子就空着。山上没有比山下泉水更干净的水喝,一碗水就是酒一样珍贵,要节约着喝。这不,他身后的马背上一边吊了一个皮水袋,都胀鼓鼓的,马走起来显得很沉。记得有好几次他坐的是一匹褐色马,这会儿却换了一匹黑的。我看见他的黑骏马毛黑皮亮实在健壮,便要求骑一回试试,他很爽快地答应了,连他怀里的儿子也是笑嘻嘻的。我们骑着马照了几张相。再把马牵还给他时,我又替他父子俩照了两张,他们也只是憨厚地笑着,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们应该做的。照完了,和我们挥挥手,父子俩就骑上马上山去了,走了数十米远,那孩子忽然转过头来向我们扬着手,大喊哟呵呵,我以为他会喊出什么话,结果没有,就是那一声哟呵呵,那是什么意思?我猜想就是孩子和他爸的一种心理表达吧。
他们越走越远了,沿着山丘越走越高,向着他们的山上牧场走去,在上午初升太阳的逆光里他们成了一幅优美的剪影。
有多少个春天和夏天的清晨,我甚至起得比哈萨克牧民还要早,然后登上后山草原,当他们还没有开始为自己的羊群马群忙碌的时候,我已经出现在晨曦闪耀的草山上了。有许多哈萨克朋友,比如巴哈提别克、海拉提、巴扎尔艾力和阿亚拜提,都曾在赶着羊群上山时看见我正慢悠悠地踱着步,或者坐在一个草墩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和他们的畜群。确实,我的早起并没有为草场清晨的忙碌助上一臂之力,但是只要我能在清晨的最早时刻出现在草山上,我就觉得获得了草原的某种认可,就有了一份自知的满足。
从彤红的傍晚到沾满露珠的清晨
马场上空的太阳已经偏西,光线不再明晃晃地耀人眼,草原下午的太阳光实际上非常温柔,因为有清凉的风陪伴。风裹挟着羊群的身体让它们掺和的气味在草原上飘荡,温凉的草地气息和浓浓的牲畜气息让人感到既腥膻又亲切。这是一片多么富有灵性和自在的土地!它正在让我全身心地感受着流传千载的乌孙草原的气质和文化。
这时候天色临近黄昏,天空显得低矮起来,老马场周围林带的树木显得更加粗壮,草原上的牧草显得更加肥大茂密,山包的阴影,草原的脉络,逐渐显现。这是钟情于草原的摄影家用光的最好时机。湛蓝天际的银亮浮云,寥廓大地的柔和光线,动感明显的马群、羊群,渐渐由碧绿转为金绿的草滩,组合成了老马场上的一幅幅精彩印象画。
等到夕阳的余晖静静地洒在散布牛羊的草原上,一种温馨自然的归宿感就会一点点地漫上我们的全身。站在高高的草山脚下,眼前是一群羊在霞光下啃草,不时缓缓移动。歌声从我身体里喷发出来,我迈着牧羊人的步伐向它们走去。这是一群灵性很高的羊,它们熟悉草原上的每一串脚步,熟悉来到草原上的每一个人,它们知道我的内心从来没有停止过对这片草原的思念。
太阳的光源已经被东边的草山挡住了,阳光就越过草山继续向东边投射,这时我看到东边的草原上,靠近我们的这一面是暗绿色,而暗绿之外的另一面则是金黄色,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在这样的时刻,草原的魅力就完全散发出来了——多么清晰而又柔和的层次线条啊!释放着苍凉远古的韵味,草原恋歌的声音从马头琴或者冬不拉上弹出来,从辽阔的草山夕阳下一波又一波地向天空荡漾。我想起南方的山区也有这种景象,但比不上这里的壮观辽阔,还有这辽阔之下的岑寂,岑寂之下的温情,温情之下的俊朗,只缘这里的空气更加洁净,草树显得更加清晰,再有就是气候的清爽——一到傍晚,这里总有长风冰凉地吹送,把马场的人声和牲畜的声音缓缓地送归。空气的纯度促进了“冰箱效果”,即使在夏天的傍晚,在草原上活动的人们也要穿上御凉的外套。而南方则缺少这种差别大的气候来过滤,所以那里的傍晚景象永远散发不出这种经过过滤的纯粹的迷人魅力。
2006年春夏之交的一天傍晚,当我披着鎏金的晚霞,向着霞光四射的山顶方向轻跑而去时,我听到天空中响起一种热情洋溢的声音,这种声音穿过草原上清凉的晚风,似乎在告诉我说,你再也不要跑去哪里了,就在这里生活吧,那些被人们说成是美丽的地方虽然值得去看看,但是这些年来并不使你觉得留恋。你应该在自己感受事物最敏感又最成熟的时候留在这儿,这样,当你年老的时候你就会感谢自己过去的单纯和明智。外面再大的世界也没有这里安全和宁静,再多的金钱肉食也没有这里纯粹和健康,再强烈的诱惑也没有在这里按照自己的天性去自由自在生活的快乐。
如果这时候一直往上走,走到高高的加乌尔山上,会看到西边的雪峰顶上有一个渐渐凝聚成的硕大的火球。我注意到,这个火球应该比南方同一情景下出现的火球还要大,颜色还要红,同时还有一点金光,当然更清晰些,富有立体感、膨胀感和活动感,仿佛就是吊在眼前几厘米处的一只悬浮的巨大红气球。当然,那彤红又逼得你不敢轻易伸手去触摸。
稍后,也许是一刻钟,火球最后的一抹金色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红亮亮的光。几座雪峰被映衬得仿佛几把烧红的剑一般滚烫诱人,而近处靠山的杨树榆树林一点点地黑下来,红光慢慢地沿着树根和树干冉冉升高,接着,这些暖红色调又从那些已长成三个手指大的叶片的树枝上移到了一动不动的树梢上。紧接着,仿佛天边雪峰旁有一名淘气小孩,玩红气球很久了,突然受潜意识指令,他伸出小手轻轻一推,“咕咚”一声,那么轻盈的火球便滚下去了半边,触到了地面,于是红光给马场周围影影绰绰的白杨树榆树林涂上了一层温柔的橙红色。
日落大平滩,这是一种怎样苍凉高远的意境象征,又是一种多么贴近生命质地的遥遥暗示。在辽阔的西天山草原上,我作为一个热爱游牧生活从南方归来的人,此刻感觉这轮落日就是我多年复杂思绪的化身。我从落日里感受到了一份宁静与和谐。是的,日落大平滩,一种清廓而古远的思绪也落在了这片大草原上。
此时此刻,草原上的水也开始别具一种动人颜色。绕着草原静静流淌而过的吉尔尕朗河,河床里奔走着的都是浓红的熔浆,整条吉尔尕朗河仿佛是鹅绿草原上的一条鲜艳的******红头巾。而在山坳里的溪水叮咚声中,居住在加乌尔山谷里的哈萨克族少女哈尔古丽担着水桶或者提着水囊来溪边取水了,溪边有一口灰白色的毡房卧在溪谷上边一百多米的一处平坦空地上,空地上的炉灶里塞满了柴火,火焰噼啪作响,金色的沙玛瓦上水汽飘荡,黑色茯茶香味四溢。担着满满两桶水的哈尔古丽身子有点微微向左倾斜,但丝毫不会影响她那像一株圆匀的白杨一样高挑健美的身材带给我的美感,她的眼睛明亮而又圆润,长长的睫毛在夕阳光的烘托下如吉尔尕朗河边一溜晚霞浸染的芦苇,棕色的长发在草原的彤红黄昏中十分和谐。
后来,许多日子过去了,或者说,许多年过去了,我经常在这里看见她,我已经日益掩饰不住对这位美丽矫健的异族女子的喜爱。每次见面,我都会在一些谈话的时间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微微笑着,仿佛正怀想一种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舒心的生活。我和她说话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溪边的两处高出地面四五十公分的土堆上,土堆上长满了密集的芨芨草,坐上去会自然而然地觉得有一种非常舒心的光滑。我问她家里都有谁,养有多少只羊,有几个兄弟姐妹,她全跟我说了。多数时候她则低着头,既无意也像有意地听凭我的注视,脸色酡红。但有时候她也抬起头,黑眼睛蘸满了落日的潮湿,眺望大平滩的远方,眼睛一片晶莹,这时候的她脸色反而很自然了,有点黑红的脸上线条分明,那些长长的睫毛被侧面照过来的夕阳烘托得毛茸茸暖烘烘的,像两丛寂寞而热烈开放的天山红花。回答完了我问的问题,她会再说,你问这些干啥呢?我说,我就想知道,了解了解,没啥别的意思。她问,你只是山外人觉得好奇吧?我说,山里山外的日子都是一样过的。她说,山里穷,见识得少。我说,见得多烦恼多,我就是因为在山外遇上了烦恼,来这里静一静心的。她问,在城里过不舒服吗?我说,很辛苦。她笑,那是你们不知足。我说,是心理压力大。她说,哦,我明白,心里的压力会让人疯的。我听她这样说,就知道这姑娘有过一些不简单的经历,再问她,她只是含笑不语,明白她宁可深藏在心底,就不再追问,只说,我羡慕你呢。她又笑,你想天天放羊?我说,人有时候就要放一段时间的羊,才不会发疯。她不问我理由,却突然说,假如我跟你跑呢?我笑,那我也不敢带你走啊,你知道我有老婆了,你家里人也知道马场上我老婆的家,你们家族的人那么强壮彪悍,我怕你们家的骏马追上来。追上来又咋办?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两边脸腮露出了两个绛红的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