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滩草原啊,每当我在你丰腴润厚的胸怀里自由行走,或者躺在你温软平坦的腹部上沐浴,嚼着汁液浓多的草秆仰望天空之际,我总是被你那寥廓、温柔的美丽所倾倒,似乎你就是人们常常在梦里歌里赞美的草原,但是梦里歌里的草原常常是一种传说,让人觉得缥缈失真而不可及。可能拿你与附近的5A级景区那拉提相比还好参照,但是后者早已闻名遐迩,而你现在还是默默无闻,只有深爱你的我常常一个人纵情歌颂。
你也许就是另外一个那拉提,在伊犁草原中,你就是一个比那拉提还要大的那拉提。多少个春天的清晨,我在你的青草上散步,从小河的南边跨到北边,从一个山冈走到另外一个山冈,从一丛灰灰条来到另一丛灰灰条,从一片天山大红花趟到另一片天山大红花……这样的生活真是太美妙了,我再也不用呼吸那些带着粉尘的呛人的空气,因为我已经生活在这个远离喧嚣甚至远离人工斧凿的地方,这个一直保持着自然、清新、圣洁、宁静的地方。不错,马场远离喧嚣和瞩目,但是正因为她远离都市,远离南方,甚至远离人世,她就有了一种放射微光的功能,那种微光时常在茫茫天宇中闪烁,照亮了我思想的长途,同时也照亮了我那些在这片草原上生活的兄弟一般的牧民们。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是跋涉在一片险阻而且黑暗的天地里,但是我没有成为胆小的野兔或者迷途的羔羊。始终在高空照亮一角并且指引我前进的是草原这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发光体,因而我感觉,只要我到了这里,我就会看见升腾在草原上空的那种自然而迷幻的光芒。那时,河谷和加乌尔山都会被一种神圣而明亮的光芒所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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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要独自一人躺在俄罗斯大地的中间?”面对这个星球上只有自己才记得住的小村庄,阿斯塔菲耶夫的表述方式是无与伦比的,他创造的世界带给我们一种天高野旷落英缤纷的意境。那么,从我这些年来在伊犁草原上的经历看,我是否也可以这样低吟一句:为什么我要独自一人躺在伊犁大地的中间?面对起伏而辽阔的草原,我一直觉得我有一种别人无法超越的感动。
循着这种感动,我想坦白地说,我与这片草原有着一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深切的情感。这样说可能有些抽象,那么具体地解释就是,我至今和明月谈过两次恋爱。第一次当然就在我们结婚之前,先是认识半年,然后确定关系,接下来就谈了两个月,谈得短暂而富有成效,两个月之后我们就结婚了。另一次恋爱的时间开始于第一次回到马场之后,一直持续到现在,但是多次的高潮却是在伊犁,在马场的大平滩草原上。可以毫无避讳地告诉你们,每次我们回到马场,就迎来了无忧无虑的幸福时光,那又高又美的大平滩草原就是我们感情发酵的温床。我们曾经多次互相确认,在草原上生活,要比在南方的生活更像一场恋爱,双方的脸庞可以提示这一点,诚如我已说过的,我的双手和脸都光洁无比。而明月的经历更能说明这一点,有一年,她因为在南方听信了一些朋友关于女人要上美容院的话,结果她的脸非但没有变得像她的朋友那样细腻娇艳,反而长出了五六颗黄豆一样大的黑斑,一直持续五个月也没有消退的意思。那年春末夏初我们回了一趟草原,一住就是三十多天,奇迹出现了,只是回到马场十来天,她脸上的黑斑点完全消失,整张脸像草原上牧人做的奶豆腐一样光洁而富于弹性。一直以来被皮肤问题折磨的明月终于如释重负,发誓以后再也不进美容院了。很长的日子里我们都在大平滩草原上闲荡,呼吸了遥远的天山长风,以及草原上百花的香味,让草原上的鲜旺花草养活我们的眼睛,滋润我们的身心。
现在住在新源县城里的雪莲姐弟和表妹张敏应该明白了吧,你们多次打电话叫我们离开马场到县里喝酒,我们很多次都婉言推掉了,我们怎么舍得大平滩草原上那些绚丽的鲜花,怎么愿意在7月里离开树木葱绿空气冰凉的吉尔尕朗河畔,怎么会舍得放弃在库尔德宁密林深处毡房里啜饮马奶倾听冬不拉的惬意?我们正在恋爱,而恋爱中的男女往往都会把恋人之外的东西忘掉,男人会忘记橱柜里的最后一瓶美酒,女人会忘记衣橱里昨天才买回来的那件新衣。
2012年夏天,我们在吉尔尕朗河右岸的房子开始动工了,明月回到马场,亲自筹划了动工仪式,尽管我还在南方,但当天晚上明月在电话里把动工的情形跟我讲了,我非常欣喜,因为这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一院房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房子的布局是明月征求了我的意见后设计的,房子的门窗用料也是我们在电话里确定的,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布置,一间大房明月让建筑工人把它隔成两间,卫生间设计在房内,再也不是外面人家的旱厕,冬夜如厕也不用担心外面有多寒冷。明月说,在我们的院子里,想种花就种花,想栽树就栽树,想开辟一个菜园就拿起坎土曼,一切都由我们自己做主。是啊,我们只希望幸福可以在这片土地上继续下去。世间最高境界的幸福,就是躲开于己有害的喧嚣,和自己亲爱的人在一起。
这些年,我和明月在大平滩草原上,或者在加乌尔山上,真像两个寻梦者一样行走着。在辽阔的大平滩草原上,我们两个平凡的身影显得多么渺小,但是却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这片草原上是多么自由;在加乌尔山上,我们的身影虽然显得有点儿孤独,然而我们可以忘却许多不想回忆的岁月。通常,高高的加乌尔山上只剩下我们俩了,我们就可以在天籁里轻轻地诉说一些在楼房里没有说过的话了,就可以一首接着一首地唱心中的歌了,就像传说中的那位哈萨克族小伙子,为了自己深情思念的美丽的姑娘,望向远方,轻轻吟唱,这就是那首哈萨克民歌《燕子》,我们是多么喜欢啊,又忧伤又美丽又寥廓又凄美的《燕子》啊!
燕子啊,
听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啊。
燕子啊,
你的性情愉快亲切又活泼,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眉毛弯弯眼睛亮,
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我有一种绵长、深沉而强烈的渴望——就这样和明月和女儿生活下去,年年都回到马场家园住上一段日子,年年都在大平滩草原上欣赏百花烂漫的春天。如果能够这样,我认为这就意味着我实现了多年的文学理想,这是我和明月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也是我们一家三口最高质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