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刁羊活动,根据我的了解,还有一种比较简单的方式,就是哈萨克族部落里每逢有新人结婚,或者有小孩要举行割礼,当天主人就会组织自己的亲戚朋友在草原上来一次刁羊活动。这种刁羊依然要将羊先行宰杀,取出内脏,缝好肚皮做成活动的目标,然后几十个或者十几个亲朋好友,只要自己有马,又有兴致,都可以在临时裁判的一声令下后,一窝蜂策马疯抢,抢到者将羊扔到指定地点,就是获胜者。这种简单的方式不需要什么组织程序,长辈说一声就可以跑上草原举行,半个小时结束,充满了即兴的快感和率性的愉悦。我观看过我岳父的老朋友亚恰西的孙子五周岁行割礼时举行的另一种刁羊比赛。那天亚恰西邀请了全场部的男女老少们到他家做客,共庆他的宝贝孙子割礼盛会,大家不分民族载歌载舞,氛围热烈欢快
。刁羊活动是这场盛会的压轴戏,我有幸亲眼见到了那场面:只见一只被放了血、掏空了内脏的小肥羊,被一壮汉拎着走到一根旗杆旁,旗杆已放下,壮汉把羊的一只蹄子绑在旗杆上,旗杆竖起一定高度,被绑着的肥羊就这样吊起在旗杆上晃着,这时一位上了岁数的老汉(估计是亚恰西家的长辈)走到旗杆下用哈萨克语说了一通,行了一个******式的感谢手势,然后一挥手示意开始,只见现场所有骑马的人,有汉族、回族、哈萨克族、维吾尔族……一窝蜂涌上前去,抢夺那只吊着的肥羊,刁羊的骑手有三十多人,他们各自展示自己的马术,想办法把羊取下来,但是二十分钟过去了,那只肥羊还挂在旗杆上。这时,有一匹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从场外冲进来,我一看,嘿!是住在后山草原的努鲁斯这小子,他一米九六的大块头和他的高头大马甚是匹配,只见他在马背上那么一站,迅速就把羊给取到手啦,他正想拎着羊跑,突然,马群中一小个子窜出来,一把抢过羊拍马就往外窜去,参加刁羊的马群也迅速追过去,一路漫延散开,马群像古战场的战斗场面一般奔突起来,围观的人群也随之沿着草山跑动。
这次刁羊的活动范围非常广,他们从大平滩草原跑到吉尔尕朗河河坝,又从河坝跑到河漫滩草甸,一帮大人小孩骑着马一路追赶,三十多个人最后能抓到羊的也就是五六个,直到把一只好端端的羊撕抢成了五六块。最后的胜利,竟然是以谁取得大块为准。这样的刁羊,传统的标准已经不再重要,要的就是热闹和众人的欢乐。
我还在大平滩草原上看到了哈萨克族这些年来已经很少举行的传统节目“姑娘追”。“姑娘追”来自这样一个传说故事:从前有一只白天鹅化为女子,和一位猎人结为夫妻,成为哈萨克族人的始祖。他俩结婚那天,骑着两匹白色的骏马,像白天鹅一样飞来飞去,互相追逐。据说这就是“姑娘追”最早的由来。
“姑娘追”曾经是一种年轻人表白爱情的活动,由于现代社会观念的逐渐解放,草原上的姑娘小伙们老早就懂得了其他方式的自由恋爱,因此除了像马场这样遥远偏僻的高山牧区外,这种活动在不少地方已经很少看到了。更多的地方,尤其是一些著名风景区,这种活动也是举行的,但大多已经是一种表演性的东西,渗透了十足商业性的功利思想。正是因为如此,我在遥远大平滩上看到的“姑娘追”就显得尤为珍贵。
那是一次初秋才举行的草原盛会。三十多万亩的大平滩草原上秋高气爽,白云飘荡,苍鹰滑翔,马嘶羊咩。辽阔草原正在展现它最后一轮的绿色,遥远天际已经迎来了秋天的第一抹蜜色。一对对男女青年就在绿色与蜜色的交汇处出现了,身着盛装,男戴毡帽,着彩色服装,大多还套一件袷袢,姑娘着彩色裙装,戴鹰翎高飘的帽子,他们骑马并辔,并肩款款而行,走向指定地点——大平滩西边的一座平缓的草山。他们实际上在边走边谈。小伙子们都在和身边的姑娘说笑,有几个最调皮,听他们说话的语气和声音的大小,他们应该是在调笑姑娘,有两个小伙子还动起了手,揽身边姑娘的腰。由于说的都是哈萨克语,所以我就只好傻傻地听着,我的女儿小伊丽兴奋地拉着她母亲到处乱窜。正如早就听人们说过的,现场都没发现有哪个姑娘表示反对,只是默默地听着。
到了指定地点,在往回折返时,好戏来了,仿佛是为了报复小伙子刚才的调笑和动手动脚,几个姑娘高举鞭子,策马狂追刚才一起走马的小伙子,小伙子们全都窜逃不止,姑娘们的马鞭高高举起,在小伙子头上频频挥绕,已经有好几个姑娘的鞭子一甩一甩地抽打下去,被打中的小伙子伏在马背上大呼小叫,显得有些狼狈,一旁观望的我们也大呼小叫,小伙子们可能是叫疼,但是我们却是叫喊打得还不够狠,还不够过瘾。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当然,也有马好的小伙子,身后的姑娘竟然追不上,小伙子回过头招惹她,还朝后边被打的同胞哈哈大笑。不过也有看得让人心里酸痒酸痒的,有两位姑娘的马已追上了前面的小伙子,我们都以为又有一幕好戏看,谁知那马鞭在高高举起之后,却是轻轻落在小伙子的背后,有人说,那位姑娘本来就与那小伙子谈上了,现在是不忍心打哩。还有后面那一对,本来就已经是一对夫妻了。整个“姑娘追”活动,基本上没有一对男女谈成恋爱,一对未婚的那还是早就有了意思的,一对还是结婚多年的两口子。可见尽管马场遥远偏僻,却也不是观念陈旧得仿佛冷兵器时代,没有事先的了解交往作铺垫,谁也不敢轻易将终身大事放到马背上摆平。这个历史悠久彪悍闻名的马背民族呀,今天真的正在改变着许多传统的东西,增添着一些现代社会的崭新内容。
近年的“姑娘追”活动已经发展为当地一种民间体育活动了,除了还有一些因风俗生活而产生的挑逗话语外,举办方为了鼓励男子女子比赛跑马,增加活动的激烈活跃气氛,有时候还做出规定,女方追上男方后可获奖励一套衣服,也可以是毛毯。
这些年,我在大平滩草原上游逛,已经把自己的每一次所见所闻都看作是这片草原恩赐于我的一种缘分了。草原如此辽阔,如此粗犷,如此绚丽多姿,我一个因为庸碌的南方生活而显得六神无主到处寻求寄托的文弱书生,能够与这些强悍而丰富的民族魂魄相遇并且心有相通,这实在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份机缘和福气。
现代化来到了草原
高高的大平滩草原,仿佛一片豁然开朗的世外桃源,向我展示着一种我心仪已久的理想的生活。现在,我来到了一片野果树下,而在数棵野苹果树之间,是牧民们精心搭起的一座座银灰色的毡房。那些由坚韧的红柳木、洁白的芨芨草编和彩色扎带以及花样毡墙组织而成的毡房,那些绕着毡房或奔跑或悠闲吃草的马牛羊,让人惊奇地发现生活竟然可以通过如此简单朴实的方式而追寻到美丽。我想,在全球化时代,尽管这里已经逐渐用上了电灯、电视、移动电话和放牧的摩托车,甚至还有了农用汽车和小轿车,一些牧民也按照政府提倡在城里建起了安居房,用上了电脑,但是他们大多数人还是有着深深的草原情结,认为祖先的游牧生活就是他们的幸福,因而他们只是留下个别守房的人,大多数又上到了山上。这里,作为居所和房子,缺少由商业社会的金钱代表的那一部分财富和喧嚣城市的灯红酒绿代表的那一部分繁华,然而,这些房子里并不缺乏真正维系生活的心劲儿,富于民族的艺术感染力。
人类的发展史已经证明,强壮的民族都起源于野外,也生活在野外,反过来,能够在野外生活的民族一定是强壮的民族。一直到今天,我们都能从草原星星点点的毡房那里得到一种启示:在毡房住居必须是强壮的,人类只有首先强壮了才有前提去建筑那些高楼大厦。当然,我们不是提倡这些强壮的令人骄傲的民族都应生活在野外,享受人类文明进步的成果是每个民族的基本权利,我觉得生活在野外的民族,不管他们是囿于现行条件被迫进行的,还是为了守卫一种信念而主动坚持的,他们的前提无不是因为自己首先具有的强壮。
这实际上也牵涉到了我们应该如何对待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习俗和传统的问题。有史以来,游牧民族就逐水草而居,以气候和动植物的变化来调整生活的地域,所以有了游牧,而且是在大范围内变动着,这就是一个游牧民族的特点。因历史和生存而衍生出来的语言、宗教、服饰、饮食、艺术等等,又组成了特征鲜明的草原文化。
但是,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剧,引起了不同文明之间的巨大碰撞,并因此而日益危害到了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在遥远的牧场,汽车轮胎碾过辽阔草原,钢筋水泥污染了美丽景色,饭馆、网吧建到了草原上,草地上开始飞扬起灰尘和塑料袋,许多牧民也不得不跳下马鞍变成了老板,全球化的浪潮无孔不入锐不可当。在一些地区,如果单纯学习本民族语言就不能考大学,更不能找到工作,民族的东西渐渐只有在舞台上才能看到,一些土著民族的文化已经到了减弱、淡化甚至消失的地步,这在今天的新疆也不例外,并非政府不再提倡,实为年轻一代已经找到了更为便捷的生活方式,古老传统的东西已经渐渐变得迂腐、烦琐,与时代生活节奏难以衔接和沟通。这究竟是社会的进步还是文明的悲哀?我想这个问题肯定困扰着许多人。
社会的风云激荡之下也有安然若素者,这就是文明的坚韧。多少年来,巴哈提别克们的祖祖辈辈在这里,既随心所欲而又严谨细致地搭造编织着草原生活。依然是游牧生活,依然是一年数迁,居住的毡房里,一根小草也不破坏,就在这草地上铺毡过夜,燃牛粪而御寒。移帐迁徙之后,原地的草根迅速萌芽,一夜之间草绿如故,咋也看不出这里曾有一户人家住过数月的痕迹。他们中的许多人,认为自己的生活是祖先传下来的,千秋万代,一直就如此。但是也有少数的清醒者,比如已经在新源县城从事政务工作的库尔曼先生,已经认识到现代化是一个大趋势,他告诉我,他们的游牧生活总有一天不再存在,因为气候的变化,资源的枯竭,环境的日益恶化,他们迟早得从马背上走下来,接受现代生活的方式,融入现代化的大家庭。
库尔曼先生的话是有根据的。在今天辽阔的北方草原上,天灾和人祸一直在残害着美丽而不断缩减的草原,许多草原已经越来越少人居住了,不是因为人们向往城市,而是因为那里沙子越来越逼近,越来越残忍地迫害他们。而就在我们的身边,一段时间以来,大平滩草原上的几个草场也出现了草料枯竭的状况,有好些草山****露了,草山的轮廓都真正接近了馒头,这说明不饲养军马之后的马场牲畜数量依然庞大,除了庞大的马牛羊群的啃咬,还有它们毫不知道怜惜地将草山草皮踩踏。这一年破坏之后,经历了第二年雨水充沛的春天也恢复不了元气,何况雨水随后就稀少了,整个夏天也难得见到一场透雨。马场的牧人们不知道明白没有,草原生态的破坏,除了天气的异常所致,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过度放牧的缘故。
近年来,当地政府开始提倡退耕还草以及圈养,把许多草场分给了牧民,现在大平滩草原和周边的许多草原都多了许多的铁丝网围栏,还插上了“游人止步”的牌子,铁丝围栏一圈就是几百亩上千亩。十年前我看到的自由牧场已经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模样,呈现出一种分割包围的形态,放牧的范围就变得狭小了,甚至原有的一些牧道也开始变得荒芜和湮灭。我们都深知,马牛羊是草原上的盟主,但是随着草原渐渐走向困境,随着游牧渐渐遭遇人为的障碍,我想也许会有那么一天,马牛羊将失去草原,草原将失去骑手,骑手也将失去骏马。歌声中的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成为一个孩子们眼中宝莲灯一样的神话传说。
我每次走上大平滩草原,看到这些铁篱笆围成的方块草场,心里总有许多失落,几千年的游牧文明,有可能就这样被围歼了,作为和我们的农耕文明一样历史悠久的游牧文明,真的要从这块土地上消失吗?作为文化遗产,我们又该怎样做才可以传给我们的下一代?
春天,网内的花草一片茂盛,尤其是芨芨草,像茫茫的青纱帐。到了夏末,牧民全家出动割草,或者请家里有割草机的农民收割,收割后的牧草码成垛,用拖拉机运回房子旁边,也有的牧民牧场产草多,收割后再卖给其他牧民。圈养的出现,让草原渐渐地改变着过去过度放牧的不当行为,同时也在改变着一些哈萨克族牧民的游牧生活,不少人已经在山下或者山上盖房定居或者半定居了。而因为做了这些,大平滩一些曾经光秃秃的山丘上这两年又重新长出了碧绿的牧草和绚丽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