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红巾
每年4月中旬以后,春雨开始频繁地降临在吉尔尕朗河流域,滋润着吉尔尕朗河右岸三十多万亩的大平滩草原(“新疆也有降水较多的地方,主要是伊犁地区和阿尔泰山区。伊犁地区冬春多雪,夏秋多雨,空气相对湿润,地面植被丰富。天山山区年降水量在五百毫米左右,与华北平原相差无几。”———引自《新疆风物志·气候》),草原一天比一天呈现出令人眼前一亮的勃勃生机。远远望去,连绵起伏的加乌尔山上,野杏树、梨树和樱桃李的花儿在鲜绿的草原上一丛丛一束束,因为树冠形状椭圆,所以这些花束就像一朵朵装饰在鲜艳衣衫上的绒球,整个草山起伏的牧场如同一件漂亮的新衣,又像一幅大美的彩色缎子,随风绵延到远方白浪一般滚动着的天山脚下。
2003年春天,有好些日子我都一直在观察草原,发现各种品名的野草仿佛一夜之间粘贴在大地身体上的绿羽绒,因为茂盛而显得没有丝毫空隙,与一丛丛一枝枝、一朵朵高矮不齐地开放着的花儿,向暖烘烘的太阳举着初生的笑脸。这个季节的天山,已经不再是当年李白所写的那种“无花只有寒”的萧索凄冷了,虽然高高的山顶上还常常下雪,但山脚下的草原因为有了这些纷繁的野花,到处都飘荡着浓浓淡淡的芳香。伊犁河谷与新疆其他地区最大的不同,就是水汽丰沛,这不,雨又下得浓密起来了,常常隔天就见,有时候还会连续下上三五天。雨水浇灌过的草原一天比一天新鲜碧绿,草山上的黑泥被浸泡得松松软软的,偶尔露出云层的阳光,是整个草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才得到的一次爱抚,而仅仅就因为这偶尔一次的爱抚,草原便获得了仿佛恩宠一般的呵护,每一次的温暖都能使她容光焕发,眼眸明亮,散发着一种犹如怀春少女再怎么掩饰也遮不住的蓬勃气息。这种气息常常通过草滩上淹及小腿的苜蓿、糙苏、龙胆和一枝枝一朵朵酒杯大的天山大红花以及旺气灿烂蜂飞蝶舞的野油菜花显示出来。雨后初晴的早晨,早起的我们除了呼吸到非常清凉新鲜的空气外,还看见了仿佛经过濯洗一般的清洁高雅的阳光,在从山上吹下来的清凉晨风里把我们暖暖地笼罩,我们仿佛刚刚从灰暗的地洞里钻出到光明底下,深长深长地呼吸几口空气,然后怀揣一缕新奇和兴奋,快步走上后山草原。
早晨的太阳紧贴在草山之上,太阳离我似乎只有一箭之遥,但空气仍然清冷袭人。越过一座草山之后,就看到东北边的远方有几缕轻纱一样的白雾依着黛青色山腰横向飘移,与白雾纯然一色的羊群散布在绿茸茸的山坡上,仿佛是从白云里坠滴下来的一颗颗露珠子。远眺久了,漫山蠕动着蚕蛹一般壮观。羊群的一边是一群黑色或棕色的骏马,马之深色与羊之洁白各成阵营,对比分明。起伏而辽阔的草原上,间或还看到一两位哈萨克骑手,有时甚
至是扎着彩色头巾,穿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哈萨克女子,她们骑马飞驰而过,蹄声嘚嘚,很快就上了小丘,不一会儿便隐进了苍绿的草山峡坳中。草原的牧草虽然还不是很高,但是细密厚实,跟哈萨克人织出的毛毡一样。草的根部都是疏松的腐殖质黑土,黑土下面则是大粒的沙石。老牧民都说这里草原的牧草其根部能穿透沙石层,饮到地层深处的水。云、雨、雪、水为绿色之母,由这等天赐玉液琼浆来滋养这里的马、牛、羊、鸟、兽,其鲜美便是理所当然的了。众所周知,近年来,内地繁华闹市销售制作的肉类,多为人工喂养的牲畜宰杀得来,甚至有无良的人在饲料里添加各类激素,那些牲畜咋能与这里自由奔跑在草原上的马牛羊相提并论呢将近正午的阳光清丽炫目,但不炽人,只把我们的衣服和脸庞烘暖。阳光下滚动着露珠的茵陈丛中,羊胡子草丛中,湿漉漉的
腐殖质黑土上铺满了一窝窝单薄而美丽的地衣,明月说,捡回去打汤喝,比黄连水还要清热解毒呢。有许多天,明月提个去年深秋时节她自己编做的红柳筐,我跟在后面,只有吃一个馍馍的工夫,捡来的地衣便填平了筐底。我们还用小铲子挖了些芨芨菜、老鸹蒜这些明月童年时代和伙伴们常常吃的野菜,通常用来喂兔子。明月开玩笑说,兔子吃不完的芨芨菜,也可以煮一点给你尝个味儿,这可是我们草原上的“无公害蔬菜”。还在南方时,明月曾经多次在我面前回忆童年时代挖芨芨菜度日的往事,我看她虽然是在忆苦,但也带有一种温馨的回味,让我感觉到那简直是对一段美好往事的回忆。自此我便记住了一种叫芨芨菜的美味,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品尝。采回芨芨菜和地衣的那天晚上,明月亲自下厨,特意为我做了两种汤,一种是地衣鸡蛋汤,一种当然就是芨芨菜鸡蛋汤。面对两大盆汤水,岳父岳母和光旭宏博他们通常只是每样尝了半碗,剩下的就成了我和明月的佳肴。我至今还不是很明白为啥我喜欢吃,也许因为我在南方一直都在吃野菜,于是与野菜就定下了一种缘分。那晚芨芨菜鸡蛋汤和地衣鸡蛋汤那新鲜甜滑的味道的确让我喜欢,明月也爱吃,但我看她那吃相和神情,更多地表现出的是对过去那种俭朴生活的怀念。茵陈是这片草原上的另一种宝贝,这也是羊儿们最喜欢吃的草之一,吃了也容易长膘。在医院工作的明月一边挖一边还不失时机地告诉我,这儿还有长得特别健壮的蒲公英,那儿还有绿出气势的牛蒡……许多植物都有药用价值,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一片一片的绿色植物和红黄白紫的各色野花错杂分布着,漫山遍野中都有它们的身影在迎风摇曳。
本来,有了这东西,这里应该是采中药卖钱的好地方,但是每年春天却很少有人来采挖。草原上还有发菜,一到秋天,百草枯萎,便是采发菜的好时机。我想起去年岳母寄给我的一大包发菜,她说是这里的邻居送她的。我们拿来煮汤喝,味道果真好极了。据说有一些年发菜在广东那边卖到近千元一公斤呢。发菜是一种奇特的植物,它乌黑如女孩的秀发,但是秀变长要好几个月,而发菜却可以在一场雨之后的时间里长出来。尽管如此,挖发菜的人要是漫山遍野布满草场,那绝对是一种很损伤草原的举动,从保护草原防治沙化的角度出发,国家有关部门早已宣布不准挖发菜了,这儿的挖发菜现象也在近几年少了。我想起许多年前在内蒙古大青山脚下看到的草原,那里的沙化现象已经十分严重,据说挖发菜就是其中的破坏行为之一。对比之下,我十分庆幸这片遥远偏僻的草原每年春天都能焕发出它所希望的那种碧绿劲儿。草原能长出那种碧绿劲儿,也是照顾了我这个懒人,我盼望年年春天一踏上草原都能看到我所喜欢的那些绿色,我也会把我与草原的每次相逢看作是一种因缘际会。
捡地衣时,有时候我们必须小心地避开刺牙子和荨麻,因为一些漂亮完整的地衣常常把它们当成了保护神,悄悄地隐藏其中。刺牙子是一种高秆植物,根部有点儿像南方的地胆头,秆部和果实长满了约一寸长的针刺,十分锋利,刺人特疼。荨麻更厉害,这是丛生草本植物,芹菜叶状,茎和叶面生有细毛,因其大多在天山脚下出现,所以人们又称之为天山荨麻。这个季节它们看上去还是一丛丛不高的大叶子植物,但如果不小心让手脚碰到,立即会冒起一片又疼又痒的疙瘩,形成的水泡一至两天都不容易消除。这种感受明月青少年时代常有。而那天我也领略到了,它们就在我的手背上来了一下,果然厉害,是一种又疼又痒的感觉,幸亏附近的小河谷里刚好长有一种可以消除荨麻刺痒的灰灰菜,明月采来后把它揉碎,然后放在我手背上反复揉搓,果然渐渐地止了疼痒。野苦荬菜是这个季节及时的美味。每年春天,马场上总有一些人去大平滩草原上采集野苦荬菜鲜绿的叶子,也有有经验的人采折那些修长鲜嫩的菜秆子回家,用开水烫一下,再拌以调料便可以做成凉拌野菜。春天的时候上一趟后山,自然,我也尝到了像南瓜叶子一样味道微涩而甘苦的野苦荬菜,只是入口有一种冰凉冰凉的感觉。春末夏初的一场小雨后,新源老马场空气中全是花的香气和青草叶子的清新味儿。这时候人特别想上草原去看看,总认为在那里能够发现一点儿什么。翻过两座绿意浓浓的山丘,面前就有了一条通向溪谷的羊肠小道,快到谷底时,便可看见一条高山冰雪融化汇成的小溪,沿着峡谷蜿蜒流出,溪水潺潺,清冽见底,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溪水积贮成的一个小潭边,有幽蓝幽蓝的马兰花
和鲜红的仿佛云霞般的天山大红花在互相辉映,草甸河谷的清幽和远离闹市的静美清秀盎然成趣。而更令人惊异的是,有时候,在这花旺草鲜的水之湄,赶巧有两位头戴插有白色鹰翎的圆形花帽,身穿大红裙子,外面套黑皮袷袢,脚穿黑色低筒马靴的哈萨克少女在摆动洗涤着手上的红纱巾,不时嘻嘻哈哈地互相逗笑。潭边,两匹毛皮光亮、高大健壮的黑骏马正在安静地吃着酥油草。
春波碧草,
晓寒深处,
相对浴红衣。
我突然记起了这几句词。这是谁写的,怎么好像是写江南?这里分明不是江南,但词却又分明是写江南,写这里,吴越婉约的味儿全来了,让我忘却了周遭的荒凉、粗犷和岑寂,出神地望着她们俩。但我不知怎么就弄来了一串脚步声,也许是因为我情不自禁的凑近?听到脚步声,两位哈萨克少女抬起头,原来是两名十分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脸蛋一边一朵红彤彤的云,估摸年纪不超过二十岁,形象秀美而飒爽。来不及问候,我想为她们抢拍一张相,然而她们却红了脸,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哈萨克语,便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态,飞快地跨上马背,微微地欠着身,在“嘚儿”两声中回过头来朝我们瞟了一眼,大大的黑眼睛闪烁着一缕羞涩和惊奇,两匹属于一素黑的骏马已经飞跑起来,马尾拉成一道黑亮的直线,两个火一样红的身影迅速地朝前方腾跃而去。那纯粹古代
女骑手般的矫健姿态令我感叹,她们是那么惹我注目,使我恋恋不舍,嗬,真像极了《七剑下天山》中那位在天山草原上纵横驰骋的女侠“飞红巾”,令我遐想不已。只是想不到她们如此害羞,看来平日人们说的西北女子大方也是不全面的,害羞之时犹胜江南少女,但又比江南少女多了一层驰骋草原的豪野。她们渐渐地在远方和这苍茫天地和谐地融为一体。遗憾中,我抢拍到了一张她们已经远去的背影,只留下了两朵红色的意象。
草原上的因缘际会
每年6月的时候,我会想起后山草原上的蘑菇,在雨后初晴的天气里像湖泊里的气泡一般咕嘟咕嘟地纷纷冒出草海的表面,这里一片那儿几朵,在清凉的山风里长成各式各样的风景。采摘蘑菇不像挖掘发菜会损害草原的环境,而且蘑菇对人的健康大有裨益,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们对此总是饶有兴致,也是收获着一种幸运。
其实吃蘑菇一直是我的爱好,不仅仅是爱好,我觉得吃蘑菇简直就是进行一场清除体内毒素的必需的运动,而吃了蘑菇之后排泄的过程就是排毒的过程。多少年了,我一直有着这种奇妙的感受。我觉得,长期居住在大城市里的人们如果要让自己远离疾病的侵害,多到山村吃几顿蘑菇肯定会大有裨益。常常在市场上买菜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买一袋蘑菇。我的乡下亲戚进城找我办事,他们也会投我所好给我拿上一袋蘑菇。
其实我知道,我最强烈的并不是食欲,而是我在草原上发现蘑菇和采集它们的过程。同时我也感觉到,在草原上采集蘑菇可能会获得某种新鲜的发现,而我也一直在渴望这种发现,我把与蘑菇相遇的过程完全看作是草原安排好的一种缘分,一种提升食欲和创造健康的缘分。于是,进入大平滩草原采集蘑菇就成了我现在要做的各种活动中的第一选择。
跨过后山北坡坡底的一条小溪,就到了对面更大的一片丘陵状草原。这是一片正在快意收集阳光的山坡,一朵朵一丛丛的天山大红花在草丛中格外醒目,仿佛是站在绿色帘帐中的红衣少女。嫩绿柔软的草滩在阳光下金黄夺目地向两边散开,地上的草丛暖烘烘的,草原上的蘑菇这时候仿佛听到号令般,纷纷从地上钻出来了,用手轻轻地拨一拨,娇嫩得仿佛不胜外力,却又快速晃荡,富于弹性。这一带天山脚下的蘑菇又肥又大又嫩,和天山上的雪莲花都被人称为雪域珍品。特别是蘑菇中的羊肚菇和马蹄菇,纹理细腻材质精致,是菇中上品,打汤就算不用肉末,味道也十分鲜美,保健功能特强,是养生和抗癌食品。这种蘑菇在市场上十分抢手,干货每公斤卖到六百元。有一年,马场有人一个月拾蘑菇就赚了一千多元,但是其中的劳作辛苦也不言自明。如今,马场还有一些人热衷于这项劳动,他们天刚亮就出发,走上辽阔的大平滩草原一直到达加乌尔山甚至天山脚下,弯腰细心地寻找,小心地收获,背回家里还要经过仔细的清理、盛装,最后卖给收购人家。也总是有新鲜丰满的绝色蘑菇出现在城市餐桌上甚至遥远南方雅致的餐馆里,当他们感到自己有权利远离自然享受美味的时候,他们应该感谢这些常年生活在遥远大自然里,经过无数次发现和劳动而奉献给他们美味和健康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