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南部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有一座巨大的山脉,它全长2500公里,自西向东贯通新疆境内的帕米尔高原,向东延伸至青海境内,这便是中华民族文化史上具有显赫地位的万山之祖——昆仑山。在历史上昆仑山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上古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很多都与昆仑山有关。而主体部分在新疆与克什米尔交界线上的喀喇昆仑山脉,是世界第二高山脉,其山口曾是丝绸古道所经之处。在昆仑山北坡的塔里木绿洲以及与喀喇昆仑山毗邻的藏北地区,自古以来就有先民生活在那里。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不同种族的人们通过昆仑山和喀喇昆仑山之间的道路相互交流、融合。
1993年,北京大学历史系王小甫教授,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平山郁夫丝路研究奖学金”的资助,对西藏最早通往新疆之路、喀喇昆仑山区的古代交通、吐蕃西进中亚之路、葱岭山区的南北交通等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撰写了《七至十世纪西藏高原通其西北之路》的考察报告。他认为,由于自然地理的原因,最早从新疆塔里木绿洲通往西藏及克什米尔地区的古道主要有两条:一条大致与今天的新藏公路所经相同,即穿越阿克赛钦这片夹在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之间的荒漠;另一条由塔里木绿洲边缘的皮山县桑株乡向南翻越昆仑山桑株达坂,经赛图拉到达藏北,或翻越喀喇昆仑山口抵达今天印占克什米尔的拉达克地区。王小甫教授的文章中还提到了一条翻越克里雅山口从新疆进入藏北羌塘的秘道,但他引入清末《西藏志》所言,认为其路“冬夏不可行,困难异常”。他提出,过去有人认为这条秘道在唐代就已存在并为吐蕃军队所利用的说法是不可想象的。
从2005年起,我多次踏探塔里木绿洲以南的昆仑秘道,确认了王小甫教授提到的克里雅山口古道、桑株古道是存在的,除此之外还存在着一条穿越喀喇昆仑的克里阳古道。这三条古道在历史上都曾是新疆通往西藏或印度的重要交通线,曾在军事、商旅和民间交往上发挥着独特的作用。
据史料记载,公元7世纪60~90年代,吐蕃与唐朝在西域进行了多次争夺。当时吐蕃人进入西域几乎总是首先进攻于阗(现在的和田地区),可以判定克里雅山口道是吐蕃进入塔里木盆地的主要进军之路。至今,在于田县普鲁村以北还保留着阿拉叫依古驿站,在新疆和西藏交界的克里雅山口以北40公里处有残存的阿塔木帕夏古堡遗址。公元10~11世纪期间,由西迁回鹘联合其他民族建立的以喀什噶尔为中心的喀喇汗王朝,经过近百年的拉锯战最后灭掉了于阗。由于喀喇汗王朝推行******教,一部分信仰佛教的于阗人被迫翻越昆仑山经克里雅山口逃入吐蕃。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盘踞新疆的策妄阿拉布坦从克里雅山口进入西藏。“蒙古准噶尔部策妄阿拉布坦派遣台吉策零敦多布,出奇兵六千,绕戈壁逾和阗南大雪山,穿腾格里,突袭拉萨。”1723年,有野心的青海蒙古亲王罗布藏丹津也是从这里逃往西藏的;1878年,左宗棠率领的清军追杀白彦虎时,这条路被毁,“溪径遂绝”。
穿越冬夏不可行的克里雅山口古道
在近代探险史上,1885年6月,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率队曾沿着克里雅山口的北麓走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吃尽了苦头,也未找到一条到西藏的便捷之路。20世纪初,日本探险家橘瑞超在第三次中亚探险时,选择夏天最适宜的季节,试图沿着这条高原秘道进入西藏。他在昆仑山脚下的普鲁村雇了30多个驮工,购买和租了几十头牦牛和骡马,最终没能如愿,自己也差点死在了阿什库勒盆地。1930年,植物学家刘慎谔循昆仑山南麓行进3个月,曾翻过克里雅山口沿河而下。
1950年8月,解放军独立骑兵师在普鲁村召开“进军西藏誓师大会”后,由汉、回、藏、蒙古、锡伯、维吾尔、哈萨克7个民族136人组成的先遣连沿这条古道进军西藏。经过45天的艰苦行军,跨越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的昆仑山区,到达西藏阿里的改则地区,行程约计600多公里,在这期间68人牺牲。为了纪念英雄先遣连的壮举,这条古道也被后人称为“英雄古道”。同年,解放军开始在克里雅河上游河谷修筑新藏公路,但由于地质情况复杂、塌方严重、高山缺氧等原因,最后被迫放弃,于1956年改道修建新疆叶城到西藏普兰的新藏公路。至今,在“英雄古道”沿途仍可以看到残留的路基,在阿拉叫依和苏巴什还保留着当年筑路大军营地的遗址。
阿拉叫依古代遗址
半个多世纪以来,这条古道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古道承载的历史故事也被人们忘却。直到上世纪80年代,随着新疆山峰的对外开放,一批批国外登山队前来新疆登山,随之而来的荒漠探险也悄然兴起。1992年10月中日探险队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失败,1993年5月中日联合徒步探险罗布泊楼兰古城,1993年11月中英联合成功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至此古丝绸之路探险又受到举世关注,处于其南道重镇的于田县也被誉为“中国探险旅游之乡”。1990年,日本NHK广播公司探险队在沿着克里雅河成功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后,组建了一支小分队,进入克里雅山口古道。他们沿着普鲁河而上,翻过硫磺达坂,到达了阿什库勒盆地,首次通过电视媒体向外界揭示了学术上有争议的亚洲一号火山和神奇的高原盆地。
2003年1月,乌鲁木齐市登山探险协会组织全国40多名户外爱好者冒着严寒进入喀喇昆仑山区,开创了冬季进入乔戈里峰地区徒步探险的记录。之后两年,我又带队分别对昆仑山深处的玉石之路、和田玉的产地玉龙喀什河上游的冰川地带进行了徒步考察。从2005年起我把探险目标锁定到了人迹罕至、历史厚重的昆仑秘道上。
2005年冬季,乌鲁木齐登山探险协会再次组织了一行9人的昆仑火山考察队,从于田县阿羌乡普鲁村出发,进入了“冬夏不可行”的克里雅山口道,冒着零下20多摄氏度的严寒,经过7天的艰难跋涉,在沿途不断有人员撤回的情况下,最终我和马玉山、甄晨光三人翻过海拔5114米冰雪覆盖的硫磺达坂,跨过冰封的阿什库勒湖,登上了亚洲一号火山。此后,又经过了三年的精心准备,2008年7月,我带领11名队员再次进入克里雅山口道,经过10天的跋涉,跨越阿什库勒高原盆地,翻过海拔5030米的脱破拉尕特达坂、海拔5530米的阿塔木达坂和海拔5446米的克里雅山口,最终完成探险计划到达西藏羌塘地区。这是自1951年8月进藏先遣连之后唯一的一支探险队成功穿越克里雅山口。在新疆目前的徒步线路中,克里雅山口道是最为艰险漫长的徒步探险线路。在我们成功穿越的同时,还制作了一部纪录片,回顾了进藏先遣连当年的悲壮历程,展示了藏北高原和羌塘无人区奇特的自然风光,也希望唤起人们对西部生态环境的关注。
冬季阿什库勒火山探险
2008年2月和2009年8月我带队两次进入了被称为“喀喇昆仑之路”的桑株古道。桑株古道从新疆南部的皮山县桑株乡起,穿越世界高山最密集的地区,到达西藏或印度拉达克,搭建了印度和中亚之间的桥梁,同时它也是新疆通往西藏的三条古道中最便捷的一条。1950年8月1日,进藏先遣连的后续部队从新疆皮山县桑株出发,沿这条古道翻越桑株达坂进入西藏,并于1951年5月28日在扎麻芒保与先遣连会师。
据记载,1927年8月3日,德国西域探险家特林克勒从印度列城出发,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穿越了世界屋脊喀喇昆仑山,走过了漫长坎坷的无人区,当他精疲力竭地翻过最后一座达坂——桑株达坂后,终于进入了塔里木绿洲。特林克勒是西域探险史上最后一个到达塔里木盆地的西方早期的探险家,虽说其知名度远不及斯坦因、斯文·赫定等人,但他所著《未完成的探险》一书对喀喇昆仑之路的描述却深深吸引着我。他在书中写道:“这条喀喇昆仑之路,是亚洲的忧伤之路,很多人和牲畜沿着这条路旅行。驼队的牲畜穿过荒凉贫瘠的地区之后,瘦极了,极度虚弱地到达了拉达克或中国新疆……这是一片残酷的土地,许多旅行者诅咒它。但同样,在这儿可以发现奇异动人的景色,发现世界的另一部分……”2009年8月,经过四天的跋涉,当我和桑株古道探险队的队员站在海拔5030米的桑株达坂眺望绵延千里的喀喇昆仑山脉时,我再次体会到特林克勒对喀喇昆仑之路描述的含义,也真正理解了为什么古往今来人们会不辞辛苦地往返于如此艰险的旅途——眼前这“奇异动人的景色”,的确像是“世界的另一部分”。
桑株古道也曾是穿越喀喇昆仑山的抗日运输线。据1943年在新疆率队翻越喜马拉雅山——喀喇昆仑山拉运抗战物资的主要策划人、驮运队队长陆振轩所写的《驼工日记》记载,驮队沿桑株古道翻越喜马拉雅山和喀喇昆仑山驮运抗战物资,前后延续了三年,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才结束。
在2009年8月的桑株古道探险中,当我们穿过曲谷达克高山牧场,抵达桑株达坂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条“之”字形的驮道,这便是1951年新疆军区筑路部队为打通从新疆进入西藏的道路,在桑株达坂附近修筑的一条仅供骡马通行的驮道。直到1957年10月6日,全长1465公里的新藏公路通车前,这条翻越桑株达坂的驮道一直是进藏部队的供给线,它历经沧桑,也称得上是条“英雄之路”。
与桑株古道并行的其实还有一条克里阳古道,它从新疆皮山县克里阳乡出发,沿克里阳河逆流而上,翻越海拔5300米的克里阳达坂,在赛图拉与桑株古道汇合。这条古道的存在似乎被人们忽视了,除了在德国探险家特林克勒撰写的《未完成的探险》一书中有所描述外,再找不到其他关于这条古道的资料。
桑株古道和克里阳古道都属于叶尔羌之路,因为塔里木河四源之一的叶尔羌河发源于新疆克什米尔北部的喀喇昆仑山口,汹涌的激流穿过昆仑山峡谷形成许多分支,灌溉着叶尔羌绿洲。叶尔羌之路也是喀喇昆仑之路,即使在盛夏时节,肆虐的冰雹也会把这条穿越世界屋脊的路上气温降到零度以下。1927年,特林克勒从塔里木绿洲返回时,就是沿着克里阳河谷逆流而上,翻过克里阳山口,经赛图拉和喀喇昆仑山口回到印度拉达克。
翻越海拔5030米的桑株达坂
克里阳乡是进入这条古道的重要驿站,在历史上也是个热闹非凡的地方。80年前,特林克勒路过此地时,把它描绘成“我在中国看到的最后一个大绿洲”。当年特林克勒在那里遇到了5个准备穿越古道去印度拉达克的驮队,他还接受了中国海关关员的检查。
2011年7月,我带领探险队循着特林克勒的足迹进入了克里阳古道。往日特林克勒笔下“深藏于群山之中的乌鲁克(Uluk)小绿洲”,已成为如今的脑尔巴提塔吉克民族乡;隐藏在白杨树中的,只有一间小屋,质朴宜人的塔拉克(Tallak)牧场,依旧静静地耸立在清澈的克里阳河畔。通往山谷的小路是迷人的,在蜿蜒的河谷一侧的峭壁上,人工开凿的古栈道清晰可见,至今仍然是当地牧民转场的必经之路。
克里阳河谷
克里阳古道崎岖险峻,峭壁上漫长的栈道,百米下湍急的河水,无不令人头晕目眩。高耸入云的克里阳达坂(当地人也称琼萨巴依),位于雪山之上,即使在盛夏,达坂也被几尺厚的积雪覆盖着。翻越达坂的道路无比险峻,骡马通过时都必须有人来牵引。下了达坂就进入了铁古尔曼里克山谷。在乱石中,蜿蜒曲折的小路似乎没有尽头。每到下午,雪山的融水汇集到河谷,铁古尔曼里克河汹涌澎湃,泡沫飞溅,在岩石间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不要说过河,即使在夜里,呼啸的河水和岩石在水中的跌落声也令人难以入睡。穿过荒凉的山谷,就到达了克里阳库尔干(“库尔干”,维吾尔语意为“城堡”),能看到一个废弃的客栈。到这里也就抵达了与喀拉喀什河的交汇处,至此,克里阳古道与桑株古道汇合。
正如德国探险家特林克勒描述的那样,桑株和克里阳这两条穿越喀喇昆仑的古道,既是亚洲的忧伤之路,也是极具诱惑力之路:“沿着这条路穿越,给我们带来了麻烦和忧虑,但我们的思想皈依于那宏伟的世界,在现代生活和文明的负重下,总有人想回到那孤独和安宁的王国。”
如今,在新疆,无论是荒漠还是天山,或是阿尔泰山徒步探险线路,都已基本成熟。而在昆仑山和喀喇昆仑山,由于周缘地域严酷的自然环境和高山深壑阻隔,这一地区人迹罕至,成为地球上少有人迹的空白区之一。在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众多的丝绸古道都被现代交通所取代,但以克里雅山口、桑株和克里阳这三条古道为代表的昆仑秘道,至今仍然保持着原始的风貌。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昆仑山将会成为新疆最有潜力的探险之地,沉陷在历史长河中的昆仑秘道也将会被人们重新认识,成为全国乃至世界的高端徒步探险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