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麦对老罗说,我们要和白豆家一块吃个团圆饭。老罗没有说不。白豆对胡铁说,我们要和白麦家一块吃个团圆饭,胡铁也没有说不。
买了东西,往回走。
快走到湖边时,太阳还只是有点西斜,这么走下去,不等太阳落山,就可以回到小岛上了。
白麦说,咱们歇一会吧。坐下后,白麦说,这些天晚上,睡不好,老做梦。白豆说,我们好像过了做梦的年纪了。白麦说,是啊,这年头,有什么梦做的?白豆说,给我老实说,是不是老梦到了一个人?听白豆这么说,白麦有点不好意思。白豆说,不但知道你梦到一个人,还知道你梦到这个人是谁。白麦说,谁?白豆说,李山。
听到白豆说出了李山,白麦也就不想再藏着了。到了小岛上,一直想给白豆说说李山,只是没有机会罢了。白麦说,我昨天夜里又梦到他了。白豆说,没有办法,女人心里有了谁,就会老梦到他。
白麦说,我看到了一条河,叫额尔齐斯河,看到他站在河边,朝我招手,还听到他在喊我,说他在等我,说要和我见一面,说有事要对我说。我决定去见他,刚要出门,老罗喊住了我,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有事,他说,我知道你去找野男人。我说,就是去找野男人怎么样?我反正我是要和你离婚的。老罗气得脸色发白,我也不管,还是跑了出去,一直跑到了大戈壁滩上。那个大戈壁滩上,长满了草,青青的草,像水浪一样。我站在一个高坡上,朝下一看,看到了一条弯曲的大河,起伏在荒野间,同时,还看到了一只鹰在空中盘旋。我高兴得不行,你知道我为什么看见鹰会这么高兴吗?因为,李山说过,只要我想见他,对着一只飞着的鹰喊他的名字,他就会出现。我朝着河边的一片野树跑过去,朝那只鹰跑过去,边跑,边仰起头,对着头上的一只鹰喊道,李山啊,你在什么地方?我真的很想见到你啊。喊过了这句话,我把目光从天空转向了大地,果然,马上看到了树林边上站着一个男人。你也许不相信,但真的是这样,这个男人就是李山。他穿着一件带毛的皮背心,手里提着一把镰刀。看到我朝他扑过来,他张开了大大的双臂,好像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好多天了,就等着我在这个时候出现。我像飞起来一样,落进了李山的怀抱,带来的惯性让我们两个人一起摔倒在了草地上,压倒的青草是那么柔软光滑,我们顺着草坡滚进了河边的野树林子……
白麦停住了,不接着往下说了。白豆问白麦,后来呢?白麦说,不说了,后来……算了,不说了,后来能怎么样呢?就算能怎么样,也全都是梦啊。
白豆说,也不是所有的梦,都不会变成真的。
白麦说,李山是个好男人,我的身子太脏了,配不上他。
白豆说,你别这么说,只要心是干净的,身子就是干净的。
好姐妹就是这样,什么话都说,说起来没个完。白麦一看自己的影子,被太阳拉了好长,赶紧站了起来,说咱们得走了,再不走,天黑就回不了小岛了。
白麦和白豆拿起买来的东西,站起来往前走。已经可以看到湖的芦苇了,再走上不大一会儿,就可以走上冰面了。
走了没有几步,就停了下来。不是不想走了,是因为有十几个人挡住了她们的路。
十几个人全都是男人,十几个男人全拿着着刀枪,当然,每个人的胳膊上带戴着红袖章。
十几个男人,全是城里人,干什么的都有。本来,他们互相不认识,但有一天,因为一个口号,凑到了一起,胳膊上全戴上一样的红袖章。这以后,他们就再不干别的事了,就拿起了刀枪,到处打打杀杀。他们不是兵,却整日打仗。他们似乎很勇敢,对方的阵地,还有据点,没有攻不下来的。他们一点儿也不怕死,谁敢挡他们的路,他们就让谁死,死多少都不在乎。自己身边的兄弟死了,踏着他们的尸体,迎着飞溅的鲜血,照样往上冲。不知杀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做了多少没有人性的事,他们没有半点不安,倒觉得很光荣,很自豪。因为,他们的手中口袋里总是装一本书,一本红色的书,有这本书指引,他们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有错。
不会有错,不等于不会有败,因为对方也有同样一本书,也同样喊万岁,对方一点儿也不比自己胆小。于是当陷入了对方的埋伏圈时,他们就被打败了,败得很惨,惨得他们只有十几个人跑了出来,并且只能跑到远离都市的荒野上。不过,他们并没有失去勇气和信心,没有忘记肩负的使命,更没有丢掉红宝书。红宝书告诉他们革命只是暂时处于低潮,转移到农村一样可夺取最后的胜利,所以看到青格湖他们马上欢呼起来,并打算把这里当做东山再起的造反根据地。
没有想到刚把根据地选定下来,就有两个女人闯了进来,既然闯了进来,当然不会随随便便把她们放走。
问白麦和白豆是哪个组织的,说不出。说了几个组织的名字,她们全摇头不知道。又问是什么观点,还是说不出。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问是要打倒他们,还是要保卫他们。她们说,这几个人,我们都不认识。她们的样子,糊涂得不行。不是故意装的,是真的不知道,对国家大事,这两个女人,似乎向来都不太关心。头目是个大汉,大汉不相信,说她们是装的,说她们一定是特务,是对立组织派来的。说要是放她们走了,她们就会去告密,对手就会找到这里,把他们彻底消灭。大汉这么一说,别的男人,全说不能放她们走。她们说她们是种地的女人啥也不知道,求大汉放她们走。大汉早就在文革的战火中百炼成钢,一颗心已经比铁石还要硬,大汉不但不理会她们的苦苦哀求,还让手下的人把她们捆了起来,像捆待宰的猪和羊一样。
到了天黑,没有看到白麦和白豆回来,岛上的男人急了。
胡铁急了,对胡豆说,好儿子,在窝棚里等着,爸爸去接你妈妈去。
胡豆很懂事,说他一个人不会害怕,让爸爸赶紧去把妈妈接回来。
老罗急了,没人可以说,拿起了梭镖枪,就往外走。
走到了湖的冰面上,老罗和胡铁相遇了。遇上了,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没说话,但再往前走,他们不但顺着同一条道走,并且,几乎是并肩向前。
没有办法,冰面上只有一条踩出来的道,要想走得快,只能在这条道上走。
到了湖边,遇到了放羊的老汉,问老汉看到两个女人没有。
老汉说他看见了,说一群男人把她们抢走了。老汉说这群男人就像土匪强盗一样,还把他的两只羊也抢走了,他问他们要钱,他们不但不给,还狠狠地踢了他两脚,把他的肋骨都踢断了。
问老汉他们朝什么地方走了,老汉朝一个方向指了一下。
赶紧朝那个方向跑了过去。顺着湖边跑了一阵,看到了远处有火光闪动。再走近了一看,看到了几堆篝火间,一群男人正在那里撕咬着刚煮熟的羊肉,一些刀枪乱七八糟地扔在身边。
看到了白麦和白豆,她们坐在一堆篝火的旁边,两个人被捆在了一起,手和脚全被绑住了。
羊肉是个好东西,男人吃了浑身有劲。有劲没地方使,头目大汉从火堆边站起,走到了白麦和白豆跟前,仔细看了看她们的模样。这些日子只顾带着人造反搞武斗了,已经很久没有和女人亲热了。
吃了肉还喝了酒,恰好又有可以随意处置的女人,大汉这会儿突然很想去做一件事。这件事不但很容易做,而且还有趣,大汉实在找不出不做的理由。大汉弯下腰,给白麦和白豆解开了绳子。大汉在对比了两张脸后,抓住了白麦的胳膊。把白麦拖到了篝火照不到黑暗处。
看到大汉把白麦拖走了,别的男人眼睛也变红了,马上扑向了白豆,连把她拖到黑暗处都顾不上了,就在篝火旁边把白豆摁倒在了地上。
先是从黑暗中传来了衣裤撕破的声响,接着在火堆旁边也传出了同样的声音。不过,随着发出的女人的尖叫声,把所有别的声音都盖住了。
女人的尖叫声像刀子一样划破黑色的寂静。
这些打杀出来的男人,没有把女人的尖叫声当回事,因为他们看到女人的衣服已经撕开了,他们的手已经摸到了那鼓圆的奶子了。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女人的尖叫声,突然变成了锋利的刀子,扎进了他们的身体。
他们马上疼得怪叫起来,不得不让目光和双手离开女人的身体,倒在地上打着滚。顿时,篝火旁到处是痛苦翻滚的男人。
没有等到他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胡铁手里握着短刀,从黑夜里跳到篝火的亮光里,对着满地滚爬的男人大声地喊,让他们全都趴在地上不要动,谁要不老实就要他的命。
只有那个把白麦拖到黑暗里的头目大汉,胡铁没有看见他,他没有挨上刀子。没有挨上刀子,也不敢再趴在白麦身上做事了,虽然已经差不多要把白麦的衣服完全脱光了。
刀枪全在篝火边堆放着,可大汉有一把手枪就在他腰间,他扔下了白麦,就把腰间的手枪掏了出来。
大汉举起手枪扣着扳机,悄悄地走到了胡铁身后,他让胡铁放下刀子,不然的话他就开枪了。
胡铁知道刀子再快也没有子弹快,他只好让手中的刀子掉在了地上。看到胡铁放了刀子,大汉并没有说话算数,大汉说我代表造反派判处你死刑,说着把枪口对准了胡铁的后脑勺。
胡铁闭上眼睛,心里想,就这么死了,真他妈的让我不甘心。不过等了一会儿,枪没响,好像抵在脑袋上的枪的冰凉也消失了。
胡铁回过头去看,看到大汉已经仰面躺在地上,一杆梭镖枪插在他的脊背上。
胡铁,看见了老罗。老罗的样子,很平静,好像在说,对我这样一个老兵来说,这不算个啥。
过年了。
白麦和白豆说,咱们一定得好好过个年。
白麦对老罗说,我们要和白豆家一块吃个团圆饭。老罗没有说不。白豆对胡铁说,我们要和白麦家一块吃个团圆饭,胡铁也没有说不。
从冰洞打了鱼,从小镇上割了肉,还买了一串鞭炮和一壶高粱酒。大年三十那个晚上,两家人坐到了一起。别看白豆和白麦那么好,两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还是头一次,准确说,胡铁和老罗坐在一起吃饭是头一次。
按老家的习惯,给压岁钱,白麦和白豆一人给了胡豆五毛钱。
还包了饺子,过年一定要吃饺子,包饺子是白麦和白豆拿手的事。下饺子前,要放鞭炮,胡豆抢着要放,就用一根棍挑起了鞭炮,让胡豆举着放。
那壶高粱酒,别的人不喝,全让胡铁和老罗喝了。
不要说,谁喝得多,谁喝得少。两个人好像谁也不肯比谁少喝,你喝一碗,我也要喝一碗,结果一大壶酒,没多大一会儿就喝完了。
喝完了酒,老罗说,我去撒泡尿,站起来走到了草棚外。
老罗还没有走出门,胡铁说,我也要撒泡尿。
两个大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地上全是雪,一片白。
站在雪地上撒尿,两个人好像还在比,看谁尿得时间长,尿得多。
不知道是谁赢了,也不知道是谁输了,只知道还没尿完,胡铁先说话了。
胡铁说,我知道,那天要不是你,我就完了。在你眼里,我是坏人,你为啥还要救我?
老罗说,谁说你是坏人,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坏人。
胡铁说,没有把我当坏人,咋还要把我关起来,还要把我枪毙掉?
老罗说,你是反革命分子,是杀人犯,当然要枪毙。
胡铁说,那你还是把我当坏人。
老罗说,杨来顺是坏人,你不是。
胡铁说,你不把我当坏人,就不该把我当反革命分子。
老罗说,你干的那个事,不是坏人干的,而是反革命分子干的。
胡铁听糊涂了,在胡铁心中,反革命分子是最坏的坏人,他连坏人都不是,怎么倒成了最坏的坏人?老罗是大领导,说话深沉,胡铁理解不了。胡铁只好叹气说,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被活活冤死了?
老罗说,你要是真的觉得太冤,咽不下这口气,我可以让你出出这口气。
老罗一下子解开了衣服,露出了胸膛。把胸膛拍得嗵嗵响,那个样子,真的像个不讲理的蛮汉。不但样子像,说出带着酒气的话更像,老罗说,兄弟,来吧,就朝这个地方,你想用拳头打,就用拳头打,想用刀子捅,就用刀子捅。只是打过了,捅过了,你就再不要说给你平反的事了。
胡铁真的把拳头举了起来,可落下去时,没有落到老罗的胸膛上,而是落到了冰雪上。
湖面上的冰马上被胡铁的拳头砸出了几道裂纹。
再冷的冬天,再长的冬天,都一定会过去,但不会马上过去。
冬天是容易出事的季节。那个冬天,在下野地的青格湖,出了一件很大的事。
足有一百匹马组成的骑兵武装连队,经过一夜的不停行军,在天快亮时,把青格湖围了起来,围成了一个铁桶。
一百多名骑兵,杨来顺很容易就集合起来了。杨来顺对那些想造反的人说,走资派逃跑了,和反革命分子勾结在了一起,一定要把他们绳之以法。而对那些曾是老罗部下的老兵则说,我们的老首长被反革命杀人犯劫持持到了青格湖里,正在遭受迫害,我们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把青格湖围起来以后,并没有马上发动攻击。湖水虽然结了冰已经不成为出击的障碍。但浓密的芦苇还像湖水一样翻滚着波浪。一百多人说起来并不少,但要是真的冲进芦苇荡一样会被淹没得不见影子。
杨来顺早就想好了对付芦苇的办法。它们虽然翻着波浪,但它们不是水而是草,是那种已经干透的草,用刀砍起来很费力,但如果用火烧,那就会容易得像抽烟。
杨来顺真的点着一根烟。他把点烟的火柴扔进了芦苇丛。火烧起来了,一会儿变成了一片火海。天还黑着。可烈火让天空提前红了出来,让天提前亮了起来。
火海中,传来了走兽们的绝望的嚎叫和飞禽们翅膀折断的呻吟,还有各类爬虫们的惊慌失措的哀鸣……
天亮了,好像是被火烧亮的。天完全亮了时,火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