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噢了一声,看了杨来顺一眼,杨来顺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地笑了几声。胡铁心想,看来,只要是狗,就改了不吃屎的本性。
第二天,天亮了,白麦醒了过来。
醒过来后,觉得头有些疼,一摸,摸到了一个肿起的包。白麦躺在那里没有动,想了一会,明白了怎么会晕过去。再一看,身上的衣服虽然乱,但却被没被脱掉。觉得奇怪,却没有一直想下去。
不是不想往下想,是听到了钟声。钟声敲得很急。一听这样的钟声,白麦就知道要开批斗大会了。
一想到开批斗大会,马上想到了老罗。这些日子,只要钟声一响,就会冲进来一帮人,把老罗和她一块揪了出去。
不过,这一次和过去不同,过去老罗在家,这次老罗不在家,老罗在劳改队。那么,会不会把老罗从劳改队揪过来批斗呢?白麦拿不准了,她想知道,会不会批斗老罗。要是批斗老罗,她得去陪着他,那样,她可以替老罗受点罪,再说了,有白麦在,老罗也会不那么孤单。
这么一想,尽管没有人冲进来揪她,她还是待不住了,她决定自己去看个究竟。没想到刚一出门,就看到了门外站了两个人,拿着大刀守在那里。看到白麦走出来,马上把白麦挡住了,让白麦回到屋子里去,并说,从现在开始,白麦将会被重点看押起来。白麦说,我连门都不能出了?看守的人说,是的,我们司令说了,你是管制对象,不能让你乱说乱动。
白麦知道他们说的司令是谁,也知道这个司令为什么会这么做。看到没法离开了,白麦只好问,开谁的批斗大会?看守的人说,你说还能开谁的批斗会,当然是走资派了。白麦说,要斗哪一个走资派?看守的人说,我们也不知道,没让我们参加会,只让我们看住你。
白麦回到屋子里,心里着急,却一点儿也办法都没有。
开批斗会,在下野地已经不算稀奇事,这些日子,差不多一个月里,要开许多次大大小小的批斗会。而大部分批斗会上演的节目都差不多,好像是预先排练好似的。就算这些节目还比较精彩,可再精彩的节目看的遍数多了,也会有些厌烦的。
不过,这次批斗会不一样,消息一传开,下野地的人差不多全都跑来了。因为,下野地的人都知道那年秋天刮过的一场沙尘暴。有了那场沙尘暴,这次批斗会,一定会和任何一场批斗会都不一样。
果然是一场不一样的批斗会。
被揪上台子上的走资派只有一个人,而主持批斗会的人,胳膊上也没戴上红袖章。也就是在一个很大的台子上,就只有一个姓罗的男人和一个叫胡铁的男人。
但是台子下面,却有着上万的男男女女,他们其中一些是和胡铁一块打过仗开过荒的战友。还有许多人胡铁不认识,近几年,支边的下放的下乡的复员的还有盲流,下野地来了不少。这些人,虽然不认识胡铁,但听过胡铁故事。
还有,台子下面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标志,那就是胳膊上都戴着一个红袖章。
在一片打倒的口号声中,老罗被拉到了台子上。
一看到老罗,胡铁愣了一下,才半年多的暴风骤雨,已经把老罗吹打成了另一个样子,就像一棵树,被大火烧过了一样。
胡铁忍不住问了老罗一句,你是谁?
确信眼前这个男人是老罗后,胡铁没有像以往给老罗戴上高帽子,挂上黑牌子,甚至也没有让老罗低头弯腰。胡铁说,三年前,在秋收动员大会上,当着下野地的父老乡亲,你宣布我犯了反革命罪,今天,我要求你为我平反,再次当着下野地的父老乡亲,宣布我没有犯反革命罪,同时,你还必须对我说对不起。
老罗看了看胡铁,几年没见这个男人,他还是那个样子,仍然像块铁一样。一个男人,就应当像一块铁,就算他的外表不像块铁,他的内心一定要有一块铁。
看着胡铁的目光,他看到了期待和恳求,但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老罗说,对你的宣判,是我们组织的决定,这个决定没有错,你犯的确实是反革命罪,我不会给你平反的。
胡铁说,你知道的,我只是为了洗清冤屈,获得自由,我为革命出生入死,我怎么会反革命,你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吗?
老罗说,我们处理过许多反革命分子,几乎没有一个不喊冤的。
胡铁绝望了一样,大声喊了起来,难道说,到了今天,你还不肯承认你们做错了吗。
谁都没有想到,老罗也用同样大的声音,朝着胡铁,朝着台子下喊道,是的,我们没有错。
胡铁愣住了,他只想着让老罗朝他认错,却没想到老罗真的不会认错他该怎么办。现在,他和老罗并排站在台子上,就像两个不会演戏的演员,演到了一半,不知怎么往下演了。
不过,这到底不是个舞台,底下的观众,也不真的只是观众。看到胡铁不知怎么办了,就想帮胡铁的忙,于是,台子一下子响起了震天的口号声。
走资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灭亡?怎么灭亡?胡铁还是不知道,底下的人又在喊,胡铁,刀子,拿刀子捅他,看他认错不认错。
刀子,听到了有人让拿刀子,胡铁真的拿出了刀子。
看到胡铁拿出了刀子,老罗说,胡铁,就算你把刀子捅进了我的胸膛,这个错,也是不可认的。
胡铁愣住了。
看到面对胡铁的刀子,老罗还是那么猖狂,革命群众不愿意了。一群人冲到了台上,把胡铁冲到了一边,开始对老罗采取革命行动。这些人,看起来,受老罗迫害,比胡铁还要大。其中有几个人还掏出了刀子,和胡铁刀子很像。刀子握在手中,并不轻易让人看到,并趁乱朝着老罗逼去,很明显,他们要置老罗于死地。
一片混乱声中,胡铁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让他一下子想起了白豆,赶紧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真的望到了一个女人,正朝着这边飞跑,后边有两个人男人正在追她。女人边跑边喊着老罗的名字。
这个和白豆有着同样乡音的女人是白麦。看到了白麦,胡铁也就马上明白接下来该干什么事了。他想起了离开青格湖时白豆给他说的话,白豆说,白麦是姐,老罗是我姐夫,我不能让他们在那里受罪,你一定要把他们救出来,如果不能同时把他们救出来,你就先把老罗救出来。只要把老罗救出来了,白麦不用救,就会自己跑来。
看到几把刀子马上就要扎到老罗了,胡铁的刀子出手了。胡铁的刀子一出手,其他人手中的几把刀子就没有用了。
胡铁冲过去,从人群里扯出了老罗,朝着不远处的树林子跑去。等到别的人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时,胡铁已经拉着老罗进了树林子。
树林子里停着一辆小马车,胡铁把老罗推上马车,马车飞奔起来。
也不是没有人在后面追,但没有谁会死命追,胡铁刀子有多厉害,没有谁愿意亲自试一试。
杨来顺没在现场出现,他一直站在一间房子的窗子前,看着发生在大操场上的事。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除了最后结局:反革命分子不该和走资派一块逃跑。
跑了就跑了,也不是很坏的结果。当着许多人,胡铁拿出了刀子,可能不敢朝老罗下手,但到了荒野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了,谁敢说胡铁就没有这个胆子了?
如果能借胡铁的手,把老罗搞掉了,不等于是帮他杨来顺除了心头之患吗?
就算胡铁不会把老罗怎么样,那么,一个反革命分子和一个走资派一块跑了,不管他们跑出去会干什么,这都是革命群众不能允许的。那么,接下来的有组织的追捕包括围剿甚至消灭他们,都可以名正言顺了。
杨来顺找到了白麦。杨来顺说,老罗这一去,要想再回来,怕是没有可能了,因为,胡铁最恨的人,就是老罗。
杨来顺说,就算胡铁不会马上让老罗死,老罗和反革命分子勾结在一起,也是罪上加罪,革命群众也不会放过他。
杨来顺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实在没必要再和这个走资派保持关系了,你现在只发表一个声明,声明和老罗脱离关系,就马上把你的名字从黑五类的名单上划出去。
白麦没有想到,杨来顺真的拿出了一张纸,不是空白,上面已经写满了字。
原来,考虑到白麦不会自己去写,就找文书给写了一份。杨来顺把这张纸递给了白麦,说,你只要在上面签个名就行了。
白麦接过那张纸,只是扫了一眼,就马上把它撕成了碎片。
杨来顺的脸色完全变了,喊了一声,冲进来了几个人。杨来顺说,把这个走资派的老婆,给我关起来。
关着白麦的房子,其实比白麦住的房子还要好。白麦住的是地窝子,这种房子有点像兽洞。关着白麦的房子是个有着四堵墙的土房子,上面有一个窗子,早上太阳一出来,阳光就能照进来。不管这个房子有多么好,白麦也不会觉得它好,因为,它是一个笼子,像关一只鸟一样,把白麦关了起来。
白麦这会儿,只想能离开这个笼子,去找老罗。
白麦在笼子乱转,想起了白豆让老冯送来的信。信一直装在口袋里,只是这些日子,只顾忙别的事了,把这个事给忘了。
坐下来,打开信,看到了熟悉的字体,好像听到了白豆的声音。
白豆在信上说,走在路上,过山口时,大雾里,有人埋伏在山的两边,朝他们开枪,想把他们一家全都打死,但他们只把一匹马给打死了。
白豆在信上说,到了一个新地方,这个新地方,是个大湖,叫青格湖。湖的中心,有一个小岛,岛上长满了芦苇,四周全是水,水里有很多鱼。
白豆在信上说,这里真的太好了,不光是天天都有鱼吃,主要是用不着天天受人欺负了。虽然这里这么好,我还是高兴不起来。只要一想到你还在下野地受那个罪,我就睡不好觉,吃不下去饭。
白豆在信上说,我让老冯去找你,把我这封信给你,同时希望你能跟他一块来,如果老冯出了什么意外,不能把你们带来,我就会让胡铁再去把你们接来。我给胡铁说了,如果老罗不来,就想办法硬把他搞来。我知道,只要他一来,你肯定马上就会来了,你只要来了,肯定会喜欢上这个地方,我们在一起,也会过得很开心。
怕白麦要来青格湖,找不到地方,在信的背面,画了一张图。画得很具体,朝什么方向走,过什么滩,翻什么山,路过哪个村,哪个镇,全标明了。似乎只要拿着这张图,白麦会很容易就找到白豆。
白豆还在信上说,到了湖边,就点一堆火,她看到了烟,会划船来接白麦。
看过了信,白麦明白了,老罗是被胡铁带到青格湖去了。
既然老罗去了青格湖,那白麦除了一件事外,就不会再去做别的事了。
一个人只要有两条腿,只要不是瞎子,按说去一个地方不会是件太难的事。白麦有腿,也不瞎,可她不能去想去的地方。因为,她现在连走出一间很小的土房子都很困难。
但是,不管有多困难,都要走出去。
这个屋子有两个地方出口,一个是门,一个是窗子。但门口,不管什么时候都有人把守着,不可能走出去。只能去打窗子的主意,好像有许多人不能从门口走掉时,都会从窗子溜出去。
白麦看着窗子,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一个窗子。只是这个窗子,虽然带来了光亮,却没有给白麦带来希望,也没有因为白麦的执著,而肯帮助一下白麦,它似乎早就料到有人会打它的主意,所以一开始就用钢筋焊上了。
这个世界上,好像从来没一个困难,真的能把一个人难住,只要这个人不向这个困难认输,总是能想出办法来的。
白麦在屋子里到处转,连个小角落也不放过,后来,白麦在床底下,发现一个生了锈的铁锨头。
拿着铁锨头,白麦擦去了上面的灰锈。铁锨露出了金属的光亮,那光亮虽然并不太亮,但却把白麦的心照亮了。
这是一座土房子,它的墙根部分,已被盐碱侵蚀,变得很不结实了。白麦用那把铁锨头,用木床作掩护,把挖下来的土放到床底下,瞒过看守的眼睛。
第三天夜里,白麦钻进了床底,再也没有出来。看守早上给白麦送饭,没有看到人,觉得有点怪,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发现在屋后的墙根处有一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