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有人说,闭了眼,黑了灯,天下女人一个样。这以前,杨来顺也这么想,可自从和白麦有了那个事后,他就不这么想了。
那天夜里,白麦没有见到杨来顺,想着杨来顺是不是良心发现,不再折磨她了。
可白麦马上就没有办法喜欢了,因为第二天,杨来顺解散了由翠莲负责的监督劳动小组。也就是说,白麦和老罗不能去地里干活,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了,不能想干多少就干多少了。
和其他的监督劳动对象一样,他们也得干一些很重的活,并且有定额,完不成定额,就会受罚。身边还得站着一个或两个拿着刀枪棍棒的人,防止他们偷懒耍滑和逃跑。
白麦搞不明白杨来顺搞什么鬼名堂。
让白麦和老罗到砖场干活。
让白麦和老罗干的活,很简单。先把烧成的砖,从砖窑里运出来,再把要烧成砖的土坯运进砖窑里。
给了白麦和老罗一辆架子车。这种架子车,只有两个轮子。拉的时候,一个在前边在驾辕,就是一条绳子套在肩膀上,两只手抓木把,另一个人在后边推。相对来说,前边驾辕的那个人,花费的力气要大些。一般来说,干这个活,如果是一男一女,男的一般就会在前边拉车。
开始白麦说,她来拉车,让老罗推,可老罗不干,非要他来拉。
这一段时间,在野地里干活,老罗的身体明显强健了不少。所以,老罗坚持要拉车,白麦就让他拉了。不过,在后边的白麦,想让老罗多省些劲,推得时候就很下力气。
这个活,看起来简单,干起来却一点儿也不轻松。简单的活,往往都是些重体力活。
更要命的是那个砖窑刚开窑不久,里边的热气还没有散尽,人进到里面,就像进到了蒸笼里全身让汗水湿透。
给白麦和老罗规定,每天至少得运两千块土坯和砖块,按进出一趟二十分钟算,两个人不停地干,至少得连续干上八个小时还干不完。
干不完不让回家,啥时候干完了,啥时候才收工。
好在白麦和老罗没有什么事等着收工后去办,大不了就多干一会儿。
任务完成了,可人却完全变了样子,不是说把他们累垮了,是在砖窑弄出的汗水和灰尘,把他们的脸面涂抹得像唱戏的花脸。
两个人往回走,互相一看,不由得要笑出来。
白麦说,这么脏,不知要多少水才能洗干净。
老罗说,有一个大盆子里的水很多,够我们洗的。
白麦知道他说的那个大盆子是什么,白麦说我们不回家了,我们去水库。
每天干完活后,两个人都会先去水库大洗一下,才回到家里去。从水库里出来,老罗说,真怪,这水好像洗掉的不光是汗尘,身上的疲累,也好像一块洗掉了。
白麦也这么觉得,水库里一洗,本来很酸疼的腰腿就不那么难受了。
其实这一阵子,干什么活,白麦和老罗已经不太在乎了。让他们在乎的,是那些戴红袖章的监督者。
一些人,好像和白麦和老罗有仇,好像他们是他雇来的长工一样,生怕他们少干活了,不但吆三喝四,还会连踢带打。
幸好不是都这样,有一次来了一个监督者,就不一样。
刚下过雨,路上有泥,不好走。过一个坎,轮子打滑过不去。那个监督者看见后,就过来帮着一块推。把架子车推过去后,那个监督者说,干累了,就歇一会儿。
白麦说,不能休息,一休息就完不成任务了。
监督者说,没事。
实在太累了,又听到监督者这么说,白麦就让老罗停下休息一会。
休息时,那个监督者走过来,走到老罗跟前,递给了老罗一支烟,问老罗,老首长,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老罗抬起头看了看,说,有点面熟。
这个人说,我叫刘长根。你当团长时,我就在你那个团当战士。
这一说,老罗明白了。当时全团有近两千人,他不可能认识每一个士兵,但每个士兵都会认识他。
下午天气最热时,刘长根抱来了一个西瓜。刘长根说,老首长,下野地的西瓜可甜了,你尝尝。
下野地的西瓜,有多甜,老罗当然知道,在台上时,每年都会有下野地的西瓜送到他家里。不过,吃着这个西瓜,老罗觉得这是他头一次吃到这么甜的西瓜。
老罗说,刘长根同志,你放心吧,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你的名字了。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再别喊我老首长,我也不是首长了。
刘长根说,老首长,你别这么说,好多骑兵团的老兵,在一起说到你,都说你是英雄,都说,你不会一直这样的,你早晚还会当领导。再说了,就算你以后再不当领导,在我们心里边,你永远都是骑兵团的团长。
这天到了收工时,白麦和老罗没有完成任务,他们要加班干。刘长根说,算了,你们回去吧,别人只要运一千块就行了,让你们运二千块,也实在有点太欺负人了。
头一回没有完成任务,就收工回家了。
回到屋子里,老罗有些激动。自从来到下野地,他还没有这么激动过。
躺到了床上,老罗一直在给白麦说骑兵团的事,说他带着骑兵团打过的每一场胜仗,结婚那么多年,说到骑兵团的事,还是头一次。
第二天,再去干活,老罗还想见到刘长根,却没有见到。不知是不是他的行为,让别人看见了,告诉了杨来顺,就把他换掉了。
新换了个人,换了个年轻的,凶巴巴的。
老罗对白麦说,不知啥时候还能见到刘长根。
手无意中伸到口袋里,摸到了一张纸,拿出来一看,竟是那张离婚协议书。
晚上洗了澡,早上出门时,就换了一件衣服。衣服全是从乌鲁木齐带来的,那张纸,就塞在衣服口袋里。
呆呆地看着这张纸,不知为什么,想到了李山。上次和白麦去劳改队见到了李山,回来后,白麦心里一直难受。李山是为了她才受了这么大苦,白麦觉得实在对不起他。女人要是总觉得对不起一个男人,就不免会在心里老想这个男人,一个男人在心里出现的次数多了,就会有些不同一般的感觉。
一阵风吹过来,吹掉了白麦手中的那张纸。纸在尘土中滚动着,一点点远去,眼看就要消失在夜色中了。白麦突然飞快地跑了过去,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把那张写了字的纸又抢回到了手中。
白麦把这张纸一点点叠好,装进了口袋里。
别看这些天活干得重,可老罗却显得有些振奋,躺到床上后,都会把白麦拖到身子底下。
白麦有时借口太累,或者说不太舒服,把老罗挡回去,可有时白麦也不能让老罗扫兴,她知道,让老罗高兴一下,不光是让老罗的身体得到愉快。
所以有时白麦尽管一点也不想做,也要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迎合老罗,有时还会故意地发出声音,让老罗觉得他真的很厉害。
只是老罗厉害完了,马上就睡着了,白麦却不能一下子睡着。
又想到了那张一直带在身边的纸。想到了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想到了白豆,想到了胡铁,想到了胡豆,还想到了李山。
想到李山时,她多想了一会。
这一多想,好像看到了李山正朝她走过来,赶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了。
可是眼睛看不见了,心还会看见。只是心看见的东西,和眼睛看见的会完全不一样。
白麦的心看见了一个人正朝着她慢慢地俯下身子。
这个男人是那么年轻啊。
刚才在老罗身子底下没有兴奋起来的白麦,这会儿却像触了电一样,一下子热了,一下子软了,一下子湿润了。
夜里睡不着,杨来顺会爬起来,到外边转一圈。
荒野里的头狼,没有事了,会在一片属于它的领地里转来转去。杨来顺这个时候走在营地里,感觉和一只头狼有点像。
如果这时遇到人,杨来顺一定会走上去问问是谁,是干什么的。如果是营地里的人,是大人,杨来顺就会打个招呼,问有什么事,怎么还不回去休息。如果是一群孩子在捉迷藏,杨来顺就吼着让他们赶紧回家去,别乱跑让大人担心。如果不是营地里人,是陌生人,杨来顺一定会仔细盘问。有两次真的就抓住了想来下野地偷东西的家伙。
不过,更多的时候,杨来顺在营地乱转时,连一个人都不会遇到。这时的杨来顺就会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到别人家的窗户上。
夜很静,静得会把一些细小的声音放大。正是夏天,到夜里还会有些热,各家睡觉时,并不把窗子关住,想让风吹进来一些,这样睡觉会舒服些。开着窗子睡,是舒服了不少,但却没有想到,睡觉时发出的一些响动,会从窗子传出去。
一般来说,睡觉不会有声音。可许多人,在完全睡着前,会做些别的事。这些事,要么不做,只要一做,不但会有声音,还会有比较大的声音。
有时,正好杨来顺从窗子跟前过,就会听到这样的声音。一听到这样的声音,杨来顺就站着不动了,会站在那里一直听完,当然,如果运气好,屋子里正好亮着灯,或者月亮照了进去,窗子正好有个破洞,杨来顺会收获更大。
每次听完了,看完了,杨来顺会有一种满足,一般来说,再回到屋子里,就会睡个好觉。
不过,这次有些不同。这次听完了,看完了,杨来顺不但没有高兴,反而生气了。
气得不行,气得全身发了抖,气得把手捏成了拳头,砸在了桌子上,把皮都蹭掉了一块。
其实并没有看到啥,刚走到窗子跟前,灯就灭了。是听到的声音让杨来顺气得不行。
其实听到的声音,和以前夜里在别的窗子前听到的声音,并没有太多不同。只是这次听到的声音,不是一般人发出来的。是老罗和白麦发出的。
人家是两口子,夜里边做些两口子该做的事,和别人不相干,谁听见都犯不着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