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来顺说,白豆当过我老婆,她长得啥样我知道,我想看看,你长得啥样。
白麦说,你想看就看呗。
不让别的地方批斗老罗,不能不让下野地的革命群众批斗老罗,不管怎么说,老罗是走资派,到处的墙上都刷着大标语,全写着打倒老罗的口号。
下野地还有一些各地来的知识青年,这些人有文化,看不上杨来顺一群开荒的老兵,自己成立了一个组织,喊出了要把走资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豪言壮语。
他们要斗走资派,杨来顺不能不让斗,老罗来了,就是下野地最大的走资派,他们要斗老罗,也不能不让斗。
青年造反派搭了个土台子,把老罗揪了上去。这些造反派很厉害,不但把老罗揪了上去,还把白麦也揪了上去,说白麦是走资派的老婆,一样得斗。
白麦说,我家是贫农。
贫农怎么嫁给了走资派,给贫下中农抹黑丢脸更得斗。
光斗这两个人,显得没有声势,就把下野地的地富反坏右全揪到了台子上一块斗,他们连白豆也没有放过,说白豆是反革命分子的老婆,是黑五类,也属于被革命的对象。
去抓白豆时,白豆正在给胡豆喂饭。白豆说,等我给孩子把饭喂好了行不行?一个造反派一下子把饭碗打翻在地,说反革命的小崽子用不着吃饭,饿死了才好。说着上去就去抓白豆的头发,往外拖。胡豆一看,哇的一声哭起来,抱着白豆的腿,不让白豆走。造反派一脚把胡豆踢开,继续拖着白豆走。看到胡豆疼得在地上打滚,白豆急得乱喊。
看热闹的人群里,跑出来了一个人,抱起了胡豆。白豆一看,是翠莲。翠莲说,白豆,有我在,你放心,胡豆不会有事的。
揪到台子上,被批斗的女人,排在了一块。白麦看到了白豆,两个人就靠在了一起。白麦问白豆怎么也来了,白豆说,说我是反革命的老婆,叫反属。白麦说,胡豆呢?白豆说,翠莲给看着呢。
开始是文斗,挨个上台去念批判稿。
批判稿大部分都是从报纸上抄下来的,每一篇都差不多,念了几篇后,大家就觉得没有意思了。造反派也觉得这样显不出威风来,就把文斗改成了武斗。
一个年轻小伙子,首先上去打了老罗一个耳光。
万事开头难,马上又有几个人冲了上来,围着老罗动起了拳脚。
一会儿,就像口号里喊的一样,把老罗打翻在地了,只是,踏上去的不是一只脚,而是好几只脚。
一看他们打老罗,白麦在旁边喊了起来。白麦的声音太小,在一片喊叫声中,白麦的声音像蚊子叫。白麦冲上去,想把打老罗的人拉开,可她的劲太小,打的人太多,拉开了这一个,另一个又冲了上去。更可怕的,还有人在叫喊,走资派的臭老婆,一块打。
说打就打,马上就有拳脚打到了白麦身上。白麦不躲,迎着拳脚往上扑,想扑上去护住老罗。看得白麦被打,白豆也冲过去,去护白麦,结果只能是一块被打。
这么打下去,谁都不敢说老罗和白麦还有白豆不会被打死,就算打不死,也得打个半死。
不过,别看他们打得那么凶,却并没有打算把这些走资派和五类分子都打死。不是说他们心不够狠,文化大革命要搞好多年,不能一开始就把这些坏蛋全都消灭了。全都消灭了,接下来,造反派还去革谁的命呢?不就没事干了吗?这就像是好吃的东西,不能一顿全吃光,要慢慢享用。
所以,在一个派过激时,就会有另一个出面制止。就会发生抢夺走资派和五类分子的场面,就像像是饥饿的灾民抢夺食物一样,有时急了眼,还会互相残杀。
杨来顺接到报告说,快把走资派打死了。杨来顺急了,一挥手,带着部下去了批斗现场。
杨来顺来了,一句话都没有说,打人的人,全都停下了拳脚。
杨来顺把他腰间的那把手枪举过头顶,枪口冒着一缕青烟。杨来顺身后的人,虽然年纪不再年轻,但一个个都面带着凶相,并且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造反者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把一群走资派和五类分子交给了杨来顺。
没被打死,好像多亏了杨来顺。
不是好像,是真的多亏了杨来顺。
白麦说,得去谢谢杨来顺。
白豆说,我不去。
白麦说,我看杨来顺没那么坏。
白豆说,好多坏是看不出来的。
白麦说,你不去,我去。
看到白麦来了,坐着的杨来顺一下子站了起来,脸上还带着一点笑,不过,他好像又明白了什么,马上坐了下来,收起了笑。
问白麦,找我有什么事?
白麦说,今天多亏了你。
杨来顺说,这么说,你是来感谢我的?
白麦说,是的。
杨来顺说,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懂事。
白麦说,以后,希望你还能多照顾我们。
杨来说,这里是我的地盘,好说。
该说的话说了,没有别的事了,白麦说,你工作忙,不打扰你了,我走了。
杨来顺说,着什么急,我不忙,再坐一会。
说着,杨来顺推了一把椅子过去,让白麦坐下。
杨来顺说,你和白豆真是姐妹?
白麦说,比姐妹还亲。
杨来顺说,你们说话像,长得不像。
白麦说,谁说的,在村子里,都说我们是一个娘生的。
杨来顺说,白豆当过我老婆,她长得啥样我知道,我想看看,你长得啥样。
白麦说,你想看就看呗。
白麦把身子坐直了,让杨来顺看。杨来顺只看了一眼,就不看了,杨来顺说,这样看不行。
白麦说,咋不行?
杨来顺说,光看脸不行,看女人长得啥样子,得看身子。
白麦站了起来,扯扯衣襟说,这样看,行不行?
杨来顺说,这样看也不行,也看不明白,要脱了衣服看才行。
白麦愣了一下。杨来顺笑了,说,我以后会多照顾你的,唉,你不知道,要照顾你们这些人,有多难啊,是要承担风险的。
白麦说,你对我们好,我会记着的。
说完,白麦转过身往门外走。
看着白麦往门外走,看着白麦扭动的腰,还有屁股,杨来顺有些发呆。待了一会儿,白麦已经没有影子了。杨来顺慢慢走到白麦坐过的木椅前,蹲下来,摸着白麦坐过的地方,有些暖,又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果真闻到了一种气味。
这一阵子,只顾造反了,没空去想女人了。不过,这一会,杨来顺真的有些想了。
但杨来顺知道,再想,也不能乱想,不能乱来。身份不同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杨来顺主持了一场批斗会。
一上台,杨来顺就说,今天这个批斗会,不能打人。
一听杨来顺这么说,下面的好多群众发出了嘘声,开批斗会,不打人,还有什么看头。好多人来参加批斗会,其实就是想看看那些曾经威风八面的官员,怎么被打得鬼哭狼嚎。一听说不打了,马上就有人觉得没意思了,纷纷要离开会场。
一看到有人要离开,杨来顺摆了一下手,说,大家可以放心,我们不会让这些走资派好过的,更不会让革命群众失望的。
这么说,还是会有好戏看。马上猜了起来,会有什么好戏。
台子下的人猜,台子上的人也在猜。
白麦问白豆,他会干什么?白豆说,我也不知道。
白豆对他那么了解,都说不知道,看来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不过,不知道也不要紧,因为,过一会儿,就会知道了。
开始猛一看,和以往的批斗会差不多,大小走资派和五类分子,按照职位大小,在台子上排开,排在中间的人,还是老罗。老罗一边是白麦,另一边马场长,白麦旁边是白豆。
同样,老罗的头上戴上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帽子写了一行字:下野地最大的走资派,同时,脖子上吊了一个木牌子,写着大叛徒大内奸,还打了黑色的叉。
批斗会进行程序,也差不多,一开始的发言,是组织好的,手里都拿着写好的稿子。然后才是自由发言。别的群众有什么冤,有什么恨,有什么苦,要上台控诉的,可以跳到台子上,朝着某几个或某一个走资派,发泄满腔愤怒。
这两个环节完了,就到了下面一个程序,就是由台子上的走资派坦白交代干过的坏事。这也是批斗会上最精彩的一幕,好多事都发生在这个时候。
你说你没有干过坏事,那就是顽固不化,明目张胆对抗革命运动,对抗革命群众。
你说你干了一些坏事,但听起来不够坏,说明你态度不老实,认识不深刻。
你说,你确实干了很多坏事,那就说明你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头号大坏蛋。
也就是说,不管你怎么说,革命群众都有充分的理由,朝你挥起造反者的铁拳,让你没法逃脱皮肉的惩罚。
一般不会让老罗先说,老罗是大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头。都是让老罗最后一个说,老罗是重头戏。因为,老罗每一次都是拒不坦白交代,从来不承认自己有罪,这就给了革命群众可以大打出手的理由。
从马场长开始。听杨来顺说不打人,马场长就不那么害怕了。
马场长说,我不是走资派。
听马场长说他不是走资派,杨来顺说,你说你不是走资派,那这个台子上,谁是走资派?
这么问时,杨来顺看了老罗一眼,马场长也看了老罗一眼。只是马场长看了老罗一眼后,还是说,我不知道谁是走资派。这态度可够强硬,台子下有人喊起来,不老实,揍他。
杨来顺说,谁在乱说?我说了不能打人,就是不能打人。
杨来顺挥了一下手,马上有人提了个篮子上来。篮子里装的是还冒着热气的牛屎。
杨来顺说,今天这个批斗会,走资派和五类分子,如果不认罪,就让他吃三口牛屎,如果认罪不好,就吃两口。当然,如果自己能认罪,还能揭发别的人的罪行,可以一口也不吃。
看到上冒着热气的牛屎,又听杨来顺这么说,台子下的人,全叫起了好,群众的情绪顿时高涨了起来。
杨来顺转过脸问马场长,你打算吃几口牛屎啊?
马场长低下了头,马场长说,我刚才说错了,我是走资派,我有罪。
杨来顺又问,这个台子上,除了你,还有谁是走资派,说。
马场长看了看老罗,有点想说,又不敢说。杨来顺一看,马上抓了一把牛屎,要往马场长嘴里塞,马场长赶紧用手指了一下老罗,说,还有他。
杨来顺说,说说,他有什么罪?
马场长说,我们干的事,全都是他安排的,他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要说坏,最坏的就是他。我们是跟着他才变坏的,他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马场长态度不错,没有让马场长吃牛屎。
杨来顺走到了白豆跟前。杨来顺说,白豆,你只要说,胡铁是个流氓恶棍,是个反革命分子,说你愿意和他划清界限,就可以不吃牛屎。
白豆说,你才是个流氓恶棍。
杨来顺没有恼,接着又说,再给你个机会,只要你能站出来,揭发走资派的罪行,就可以不吃牛屎。
白豆说,我不知道谁是走资派。
杨来顺抓起一把牛屎,要往白豆嘴里塞,就在这时,台子下有人喊,等一等。
杨来顺转过脸一看,看到了翠莲。
翠莲抱着胡豆,走到了台子上,指着老罗对白豆说,白豆,你为什么不说?老罗这样的人不是走资派,还有谁是走资派?你说呀,白豆,如果他能主持公道,胡铁会关进大牢吗,如果他不宣布胡铁是反革命,你和孩子能落到这么惨的地步吗?白豆,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呀?你现在不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说呀。
白豆看了看白麦,又看了看老罗,白豆说,我说。
听到白豆要说,白麦去看白豆。
白豆说,白麦,你别看我,我不说你,我要说老罗。
白麦说,白豆,你就别说了,有啥事,咱们下去说,别在这里说。
白豆说,我得说,说了我会痛快些。
一听到白豆要说老罗,杨来顺让白豆快说。白豆说,我就是想不通,俺家胡铁,明明没干坏事,为啥要让他坐牢?俺家胡铁明明是被冤枉了,还要说他是反革命。俺和你没仇,也没得罪过你,和白麦还是姐妹,你为啥就跟俺过不去?把俺孩子整得没了爹?你这个老罗啊,是不是走资派俺不知道,可俺知道,你可把俺们害苦了。
白豆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好多人同情起了白豆,喊起了打倒老罗的口号。
尽管说的尽是个人的事,没有说到老罗的要害处,但总算是说了,这不能不受到鼓励,杨来顺没有让白豆吃牛屎。
轮到了白麦了。谁最了解老罗,下野地没有第二个人,老罗干了啥坏事,白麦最知道,要是白麦能站出来揭发老罗,就是批斗会最大的成功。
让白麦说。白麦真的抬起了头,说了起来。只是白麦说的,不是杨来顺和大家想听到的。
白麦说,老罗不是走资派,老罗是个好干部,是个好领导。
杨来顺说,再给你个机会,别的事不想说也行,说说老罗怎么欺负你的也行。
白麦说,老罗对我很好,从来没有欺负过我。
杨来顺说,给你面子,你不要,那就不能不给你另外一种东西尝尝了。
说着,杨来顺抓起一把牛屎,要往白麦嘴里塞。眼看要塞到白麦嘴里了,白豆急了,白豆说,白麦不说,我替她说。
杨来顺说,行,你替她说也行。
白豆说,白麦,你为啥不说?你想想,你是咋嫁给这个老罗的?他那么大,比你大那么多,他咋能把你娶上?就因为他是当官的,手中有权,看你长得好看,就起了歪心,就不让走了,就把你留下来,就逼着你嫁给了他。白麦,你再想想,嫁给他后,你过的是什么日子,让你天天会侍候他,侍候他的孩子。你做丫环,做后妈。更可恨的,你怀了孩子,他不让你生,怕你生了孩子,就他的孩子不好了,为了断了你生孩子的念想,他还用他的权力,让你这一辈子,也做不了母亲……
听到白豆这么说,台子下响起一片惊叹声,打倒老罗的口号声喊得更大。
只是这个时候,谁都没有想到,口号声还没有落下,白麦站了起来,她走到白豆跟前,打了白豆一个耳光,边打边说,你在胡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打过了白豆,白麦又对台子下的大声喊着,白豆是胡说,她说的事,老罗一件都没有做过,大家千万不要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