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毡包,站在空地上。低处的草甸子上,五个哈萨克族男人并排向毡包走来。背后是蜿蜒的河流、高山、森林,远处是雪山。不用说,他们是女人们的丈夫,来帮着剪羊毛的。他们穿着随便,甚至显得邋里邋遢。经过我身边时,他们全都站住,仔细地打量我。一个男人朝我嬉皮笑脸,另一个男人朝我吹了一声口哨,五个男人冲我哈哈大笑着进了毡包。我感到奇怪,平时草地上只有这一户人家,方圆几里内见不到一个人,没有一顶毡包,可突然之间,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人,他们又是怎样被集中到一起的呢?在牧场实行相互换工,谁家有剪羊毛之类的大活儿,就聚到一起干。这对牧羊人来说,既是劳动,也是一次难得的喜庆集会。
我看到一只年老的黑羊被孤孤单单留在烂泥圈里。小孩唐立德巴伊尔骑在羊背上,两只胖乎乎脏兮兮的小黑手拽住羊耳朵,大呼小叫,还朝我扮着鬼脸。他的扮相是老虎。他模仿老虎发威的样子,龇牙咧嘴,眼睛眉毛挤成一堆,鼻子额头上皱皱巴巴,一副很凶很难看的模样,很像一只暴怒的老虎。
黑羊恐惧地朝天咩咩叫。
唐立德克家今天要宰羊了。一只羊大约十五公斤,吃肉的人共有二十个。
攀岩靠近鸟巢
我站在一处隆起的草坡上。单筒望远镜瞄准对面一座山坳,大鸟莫西的巢就安在上面。
莫西正好从我的视野里飞起来。它在离巢很近的上空轻轻滑翔,美丽的大翅膀平平地伸得很开,羽毛光滑发亮,翅角浑圆。看起来它几乎静止不动,看不到它扇动翅膀,它黑色的身体好像凝固在天空。它的优雅,它的自由,它的洒脱,都是这么令人惊讶和赞叹。还有谁,能够像它这样挥洒自如呢?无论它飞翔多少次,无论它在你的视野里重现多少回,每一次,一旦它的大翅膀张开,在淡蓝天空的背景下平静地滑翔,我都会被它的优美和力量所折服。我静静地站在草地上,目光追随它的身姿。它毫不费劲,毫不做作,令你痴迷到底。
一缕阳光穿透云层,东边的天空亮起来。草地上泛出一层光泽,水珠眨闪着金子般的眼睛。天空有了转晴的迹象。莫西准备出发,要出去捕猎了。只要是晴天,它几乎很少待在巢里,小宝宝嗷嗷待哺。尽管来到世间只有二十多天,但吃肉吃得很凶。它正在成长中的小身体,需要消耗食物和热量。金雕爸爸和妈妈必须不停地外出寻找食物,才能满足它长大的需要。
莫西只轻松地扇动了三下翅膀,就到了山顶上。它平静地盘旋着,盘旋着,渐渐升高,变成云岛上的一个小黑点,消失了。
我沿着微微起伏的绿地毯朝前走去,走向我们的营地。西边布满深灰色的云,天空阴沉沉的,好像一张阴郁的脸,使人感到压抑和沉闷。草丛里湿漉漉的,可以踩出水来。我在草甸子上跳跃着,鞋和裤腿很快沾上水,是露水和雨水。鞋里黏糊糊的,裤腿紧贴在皮肤上,冰凉冰凉的,真令人沮丧。我盼着云层化开,太阳完全露出来,这样我就可以晾晒衣服、鞋子,就可以在明亮可爱的草地上铺开垫子,躺在上面睡大觉了。
我的同伴丁鹏穿着雨衣,坐在小板凳上,盯着望远镜。我坐下来仔细看了一会儿,小金雕静静地趴着,大概是睡着了,也许在想心事。它的父亲或者母亲离开时,它站了一小会儿,眼睛跟随着亲人的身影,急得叽叽直叫。也许它是说:“别,别离开,我怕。”尽管金雕以勇敢而赢得人们的青睐和尊敬,但有时它们也表现出胆小的一面,比如,现在,一只幼小的金雕,面临独处的时候。
勇敢,一方面来自遗传的天性,一方面来自父母的教导和勤奋的训练。它现在还是个婴儿,连吃肉都需要大人喂,所以训练还远远没有开始。它看起来是那样小,弱不禁风。它巨大的力量潜伏在小身体里,食物和亲人滋养着它,等待着某一天萌动,爆发。
“走,从那座山后面绕过去。”丁鹏说。我们已经在这里守候两天了,位置距巢有点远,在望远镜里算是可以看得见它们的举止,但想看清更细微的神情有点困难。通常我们在远离鸟巢的地方,架起望远镜,不干扰它们的正常生活。这是一种尊重。有的鸟儿,一旦有人惊动了它,它就会抛弃宝宝,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悲剧。
对面的河上没有桥,我们绕过很远的一片草地,才来到山脚下。我和丁鹏开始攀缘。这座山和我们营地所在的山,尽管中间只隔着一条河,但植被完全不同。我们扎营的地方,生长着毛茸茸的禾本科牧草,绿油油的。草地和山腰上洒满星星般鲜艳的小花朵。山顶爬满青色的云杉。而眼前,几座巨大的岩石并排耸立,山上布满片状岩石和黑色砾石。岩石上长着一小片一小片红色和橄榄绿的地衣,像绣花地毯,每一朵都是生动逼真的。禾本科植物和灌木混杂生长,满山覆盖。
片状岩石和碎小的砾石使我们脚下打滑,不好攀登。有时我会手脚并用,不一会儿,脊背就被汗水浸湿了,呼吸也有些困难。显然,高度增加了,我们攀爬到半山腰了。
“看!”丁鹏站在高处,头朝下冲我喊了一声。我仰头一看,莫西在天空盘旋,绕着我们的头顶一圈一圈飞行。它太灵敏了。刚才它一定没有远去,站在哪一个岩石上窥视我们的举动。它占据了我们头顶的一方天空,它在心里一定抱怨着我们。它肯定以为我们要爬到它的巢里,将它的小鸟带走,将它的巢掀个底朝天。
我一只膝盖弓着,胳膊撑在上面,将上半身的重量移过去,一只脚结实地踩着一棵大草墩。一边喘息,一边仰头,紧紧盯着莫西的身影。莫西在空中跟了我们几分钟,滑翔到巢穴的上空,发出一声奇怪的沉闷的响声,好像谁敲了一下锅底。很快,小鸟站起来,把头探出来,朝天空的家长伸了伸脖子,叽叽——叽叽,先是兴奋地欢叫着,它以为家长回来了,可以吃到美食了,它高兴坏了,情绪激动。可瞬间,它就趴下了,安安静静,一动不动。搞不清莫西给小宝宝传递了怎样的一个信号。很明显,它们有过一个神秘的交流。类似于:“快趴下,小傻瓜,来人了……”小宝宝接到防御危险的号令,乖乖地趴下了,把身子压得低低的,恨不得有个洞赶紧钻进去。
我踩着石块和草根继续往上爬。呼啦——一只原鸽受到惊动,从左边的石壁间飞了出来。它的飞翔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停住脚,弓着腰,仔细搜索整面山脉,它像一堵墙横亘着,花岗岩石质使它呈铁锈红。呼啦——原鸽又飞了过来,停落在石壁中间。我看清楚了,石壁上,有一个方形洞,洞口直径大约六十厘米,一米多深。原鸽在洞里转动身体,抖动翅膀,朝我看了看,低下头用嘴啄着什么,又抬头看了看我,显得焦灼不安。我和它对视了一分钟,之后,呼啦——它又扇动翅膀飞走了。它停落在附近的崖顶,静静地打量我,咕咕咕地低声叫着。
它飞翔时,我看到它胸部露出一团耀眼的紫色和绿色,明晃晃的,闪闪发光,如同披了一块锦缎,光滑,华贵。它的羽翼和尾部镶嵌着黑色横斑纹。原鸽是家鸽的野型,在绿洲,在平原,在山地丘陵时常可以看到它们翻转着身子。有时遇见一大群近百只,它们旋转着,我不由得要停下来,为它们发呆,看得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