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建设兵团刚组建不久,需要补充会干农活的劳动力。1956年从河南农村招收了一批男女青年,程均友就是那时从老家来到遥远的边疆,被分配到条件艰苦的农二师34团。他们刚到的时候,一起来的女青年就在那儿哭开了。程均友问她们:“你们哭啥哭?”她们回嘴说:“谁跟你们男的一样,不管往哪儿都行,我们来到这儿看不惯,我们不哭吗?”程均友说:“谁叫你来的,你不也是争着报名来的。不叫你来,你偷偷摸摸挤着上火车,你咋不说?来到这儿又哭开了,来到这儿又胡说八道!”虽然他们都是同一批的,但当时程均友的思想准备做得比较好,是打算艰苦奋斗的,难怪他进步比较快,几年后当上了连长,还把连队带得生气勃勃。
经过这些早期的兵团人日积月累的努力,当时光流转到60年代,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已经初具规模,下辖二百多个团场,大体分布在全疆重要的边境线和交通线上。那时连部队带家属,人口已达到一百四十多万。
生活像一条五彩斑斓的彩练
在上海的另一处街道,一副若有所思神情的中学生余加安,那阵子也和伙伴们在街上,在里弄到处走。起初是看热闹,后来大家就跃跃欲试了,这种情绪是会互相感染的。他们都知道从新疆来了好几个工作组,分布在不同的街区,搞图片展、实物展,征召青年支边的主题叫“我们新疆好地方”。从图片上看,那些地方真的不错,确实是个好地方,辽阔的草原,奔腾的骏马……
给余加安特别深的一个印象是做宣传的人声情并茂地讲到:“那里的瓜果多得吃不完啊!”的时候,别的先不讲,仅此一点,对于刚刚度过饥荒年代的孩子来说,就具有非常强的吸引力。
毛国胜虽然出身差,但他是个好学生,他对那些宣传更是很用心很留意,所以他清楚地记得,喇叭里、小册子上,还有工作人员的介绍,说的都是那边雄伟的天山,辽阔的草原,一串串的葡萄、一桶桶的牛奶……甚至于说道,那边蔬菜不怎么多,就是肉类很丰富,肉是敞开吃的。工作人员为此还特别提醒大家:“可要多带一些茶叶去,以免肉吃多了以后会不好消化。”在那样的年代,居然有一个能让人把肉吃多到不好消化的地方,简直不可思议,单单这一条就足够令人神往了。
朱静华当时是个活跃的女生,她也成了1963年7月上海第一批赴疆的女生。对她来说,最初的决心来自于在文化广场听动员报告的现场。7月1日的文化广场,地上黑压压坐满了人,都是年轻的面孔,周围飘着许多红旗。听说在台上做报告的是王震,但离得远也看不清。能到会场坐在下面的还不是全市中学生,而是各校各班级选出的代表,朱静华作为一名积极分子参加了大会。
会上的报告主要是描绘和动员性的,给大家描绘了生产建设兵团的光荣历史、喜人现状和发展前景,给大家介绍新疆的生活,说新疆是个好地方,比如那边的牛奶吃不完,葡萄如何的好。告诉大家,你们这些年轻人去了以后,就是生产建设兵团的骨干分子了,要靠你们把那里建设得更加美好。
后来还给他们放映新疆题材的纪录片。作为女生,朱静华感觉特别美好的,是看到吐鲁番有那么多挂满枝头的葡萄和遍地的瓜果,看到少数民族群众穿着那么鲜艳的衣裙载歌载舞……
同样是女中学生,在鱼珊玲的印象里,动员工作真是蛮厉害的,从王震到文化广场做动员报告以后,全市都行动起来,在各种场合宣传鼓动。所有的街道里弄,都在出黑板报、墙报,贴标语,拉横幅,插旗子,天天不是开大会,就是开小会。一直动员到了每家每户,动员到每个家长、中学生和适龄青年。
到1965年,再次在上海进行全市范围支边动员的时候,已经有了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纪录片《军垦战歌》,主要内容是把先期支边青年的风貌展现出来。影片的一开始,就是青年们迎风站在“解放”牌卡车上,昂扬进疆的情景,接着还有女青年在桑树下笑盈盈采摘桑叶的画面。配上了激情的女声解说:“在塔里木,已经有了十几万亩桑园;可以期待,在不很长的时间内,它将会成为祖国新的蚕桑生产基地!”
影片中出现了劳动的地头,背景是林带和田野,青年们切开红瓤的西瓜,高兴地品尝,面庞红润的女青年在中间跳起舞蹈。诗朗诵一样的女声解说:“生活,像一条五彩斑斓的彩练,充满着健康的欢笑,充满着青春的活力。这里,既有辛勤的劳动,也有收工归来的愉快。”
即使在以后看来,《军垦战歌》也是一部拍得相当成功的宣传片,其主题曲《边疆处处赛江南》,更是充满了浪漫情怀,久为传唱。影片中那些波澜壮阔的画面,再加上现实中上上下下大张旗鼓的宣传动员,足以让那个时代单纯而躁动的年轻人跃跃欲试了。
韩培芬,一个爱说爱笑的中学生,她就是看了这样的影片以后,怎么也忘不了那些色彩鲜艳的美好画面。你看,一抬头啊有葡萄,地上呢全都堆满了哈密瓜、西瓜;你听听,那里的土豆有多大,棉花有多好。人家动员的说了,像部队那样实行供给制、发军装,就是去当兵三年,到时候可以回来。再加上她还从没出过上海,从没坐过火车,想着能坐上火车到那么神奇的地方去看看玩玩儿,多棒啊。
她的一个姐姐在南京,是知识分子,听说妹妹要报名支边以后,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她明白当然对这种光荣的事也不能直接阻拦,就给她的父亲出主意说:“您赶快把户口本藏起来。不要给她迁户口,那样就走不了。”结果小姑娘韩培芬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聪明,她对大人说:“你户口本不给我不要紧,我都问好了,只要我一走,半个月以后,人不在,户口就自动销掉。”她竟然会想到这个,这么说了以后,父母没办法,按当时的形势,就算不支持也不能反对呀,还是给她拿去迁了户口。
女青年可以尽量多录取一些
从政策上讲,录取的大门向年轻人敞开;而对于女青年报名的,尤其加以鼓励。上面对报名者掌握的录取标准是:年龄十六岁以上;政治上历史清楚,品德没有严重问题;对出身“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子女,只要本人表现较好,积极要求参加边疆建设,应予录取。另外特别加上一条:考虑到生产建设兵团原有的性别比例不合理,对女青年可以尽量多录取一些。
鱼姗玲是个出身在所谓剥削阶级家庭的女孩,父母早已移居香港,据说资产丰厚。1963年,她高考落榜。当时,父母就为她办好了到香港去的手续,只要准备一下,到广东出境就可以了。但是临行前她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按团组织的规定,凡是这种情况的需要回学校办理退团手续。结果在学校的办公室里,老师们见了她都表示很不理解,有个女老师不高兴地对她说:“鱼姗玲呀,你在学校表现得蛮不错嘛,一直选你当班干部,还是团支部委员,可是你怎么刚刚离开学校没两天,就要急着跑到香港那边去呢?”按他们的说法,到资本主义的香港去那是很不好的,就如同从光明投向了黑暗。
年轻的鱼姗玲内心深受触动,据她自己说,“毅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放弃去香港和父母团圆,放弃在香港继续升学的机会,而要像许多同学一样,加入到支边的光荣行列中。远在香港的父母得知女儿改变主意后坚决不同意,一连发来十二封电报,鱼姗玲仍不为所动。母亲甚至专门赶到上海来,苦苦劝说,要把她带走,但一个决心要走革命道路的女青年是很难被带走的。最终,这个独生女儿还是执意要选择登上西去的列车。
“十二封电报”与坚决抵制,这一反一正,成为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也成为宣传动员中最生动鲜活的例子。比一比,看一看,一个出身资产阶级家庭的“小姐”,能够毅然做出这样的选择,那么其他人还有什么可彷徨的呢?
生活条件本来不错的女孩子鱼姗玲,一向是个好学生,她想得很单纯。那时候她像不少上海人一样,就是觉得新疆很陌生、很遥远,所以对她而言也就显得很神秘。因为父母亲很早就离开上海,她一直在学校受教育。高一入团,一直担任班干部、团干部,应该说是有相当的“思想基础”。最后抉择的时候,她实际上是这样想的,街道里这样子动员,自己说出的话总要算数的。其实,类似于她这种情况,那时也大有人在,有的在上海的家庭生活相当好,照样是放弃了优越的条件。
像鱼姗玲这样的行动,正是兵团和上海各级组织热情欢迎并大加鼓励的。后来她到新疆不久即被树立为先进模范,此后许多年她一直是作为典型人物,大会小会没少参加,各种荣誉没少获得。中央级大报在头版刊登她的事迹,醒目的大字标题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一位当时在北京的中学生祝匡依证实,那些年在《人民日报》也好,《中国青年报》也好,树立的这种典型比比皆是,比如说河北出了个邢燕子,天津出了个侯隽,都是女生。而祝匡依和班里同学们崇拜的对象是江苏的董加耕,他们还给董加耕写过信。董加耕的原名叫董嘉庚,他是一个高中毕业生,1961年5月,他放弃去北京大学深造的机会,立志回乡务农。祝匡依和中学同学们在一起经常讨论这些事情,他们觉得凡是报上登的先进人物,都是自己学习的楷模。
现在,祝匡依的家仍然安在新疆石河子市的农八师宿舍。四十多年前的1964年,他是为数不多的北京赴新疆支边青年中的一个。他找出了一直保存的一张动员报告大会的入场券,可以看到上面印的字是:“1964年7月31号下午7时半,北京工人体育场。报告人周恩来。”工人体育场的看台可以坐八万多人,北京各高校的学生都去了,祝匡依他们作为中学生代表也有幸参加。报告的主要内容,就是号召他们,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在面临毕业后的道路选择时,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支边对于他们是个明智选择
才上完初一就报名进疆的王祖炯,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改变命运。本来,他父母都是1938年参加革命的中共上海地下党员,但是父亲在“反右”的时候被打成“右派”,接着一年不到被定性为“反革命”,抓去劳改了。母亲虽然没被查出有什么问题,而政治前途也随之受到影响。所以在学校里,同学一见王祖炯就喊:“你爹‘右派’!你爹‘反革命’!”他心里头一直特别不想上学,想快点离开,去一个能够跟这一切斩断联系的地方。
王祖炯的母亲既是老党员,也是教育局的干部,对于党组织号召支边这样的事情,她怎么能够明着阻拦。但确实从做母亲的来说,六个子女,都是在十五六岁离开家,丈夫长年关在监狱,她的心里肯定是特别的压抑,没有地方也没有人可以诉说,还必须在外面强作积极,承受着各种各样的精神和生活磨难。
虽然不赞成儿子王祖炯离家远行,但母亲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去跟负责这件事的同志说:“到新疆去是党的政策和号召,肯定应当响应。但是呢,如果我这个孩子能够把初中上完了再去建设边疆,他就能有更多的文化,可以更好地去做贡献了。”
王祖炯看到母亲的态度这么消极,十几岁的他就不停地吵,整天闹着要去。暑假里,他天天往街上跑,看到那些敲锣打鼓的,各个街道都很热闹,喇叭在广播,到处是宣传画,还有拉的横幅,都是动员到新疆去参军。眼看着人们欢天喜地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学生,他这心里能不火急火燎吗?
凡是家庭出身有问题的青年,面对选择的时候往往有着特别的感受和想法,所以行动起来就更加义无反顾。对他们来说,本来父母就是“地富反坏右”、资本家,自己平时头都抬不起来,总挨欺负,所以巴不得最好赶快走。像少年王祖炯,知道自己身为“右派”加“反革命”的儿子,绝不可能有机会正常参军,但是他一想,人家来动员的没说我不能去兵团啊。十几岁的他想法很简单:能穿上军装,就证明我这个反革命的儿子同样也能抬起头了!
9月1号开学以后,王祖炯去上学,但是在教室里怎么也坐不住,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打算悄悄溜出去,当时正在上课,走大门不行,看见靠墙有个垃圾桶,他爬到垃圾桶上翻墙跳出去。一口气跑到街道,再跑到区里,要求去新疆。
李梦桃至今还保存着兵团招收时的《录取通知书》
那是1963年9月13日的中午,王祖炯回家吃饭,恰好在家门口看到邮递员来了,分明是往他家来的,分明是送来一张通知单,粉红色的通知单,在风中飘舞。像做梦一样,他被录取了。
他连午饭都不吃了,拿着通知单就往学校跑,跑去以后,告诉老师:“我不上学了。”没等老师发火或是问他为什么,他就急急地说:“我要到新疆去了,我参军了!你看,这是录取通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