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心底的父子情,在那一刻流露;看到父亲躲在钟的旁边,没有走远;街灯越亮,越觉得自己处在黑暗里;为面试买了套西装,宿舍的人都借用。
在支边青年的返城大潮涌过之后,还有许多上海人继续留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80年代中期,胡耀邦总书记去阿克苏视察,时任农一师政治部主任的倪豪梅,当年也是来自上海的女青年,她代表大家在座谈会上提出:“我们一辈子扎根边疆了,希望能留个根在上海。”胡耀邦听了当即表示:“这个要求不过分。”
后来上面专门出台了政策,同意每户上海支边青年,包括夫妻一方不是上海人的,可以安排一个子女回沪。但要符合三个条件:一,有监护人;二,年满16岁;三,初中毕业。
就是这样一群代表父母回到故乡的青少年,因为他们从小生长在新疆,讲的是新疆味儿的普通话,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在上海有个共同的称谓,叫做“小新疆”。作为生长在新疆的支边青年二代,当他们有机会离开那里迁往上海的时候,其实和父母返城的心情并不相同。父辈是要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他们是将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事实上,允许一个子女回沪的政策,不单是改变了这些子女的前途,也决定了留在新疆的那些父母的最后归属。
太阳初升的时候,边走边回头
在杨清良、朱静华上海的家里,墙上挂着镜框,是他们四口在团场的家门前照的相。当他们第一次在上海买了新房以后,朱静华就说:“今后不管儿子到什么程度,富也好贫也好,这张照片一定要挂出来。”另一张照片上,是他们抱着刚百天的小儿子杨杰,在地窝子外面,旁边是一堆木柴。朱静华看着这张照片说:“真的不甘心一辈子让孩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如果叫我回到上海去扫地,我也愿意,不管干什么活都愿意。”
确实,到了他们这些人有孩子以后,再想念上海的家,就不仅仅因为自己要回去,更多的是想到下一代了。
李梦桃也是在家里指着照片说:“拍照的时候,大女儿李岚四岁,二女儿李静两岁。”那时他们一家在北疆的偏远牧场,孩子长到四岁还没有吃过西瓜。后来有一次八一建军节部队的人下来,给他们送了两个瓜,他的女儿都问:“爸爸,爸爸,这是什么?能不能吃?”
李梦桃的大女儿李岚,1991年落户到上海。她那时想象中的上海是个多么繁华的大城市,就想着去看看。到了上海一下火车,叔叔来接她,跟她讲:“你考进的是纺织厂技校。”这个消息给她的打击特别大。心里难受,心想自己分数考得挺高,为什么会进了毛纺厂技校?
杨清良和朱静华的小儿子杨杰,是在1980年随父母回沪。他甚至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去上海,觉得在新疆好好的,为什么要去上海?印象最深的就是离开阿克苏那一天,妈妈跟他说:“我们再也不回这里了,我们就要去上海了。”可是杨杰当时听了很伤心。
走的时候太阳刚升起来,一出阿克苏就有一大片的开阔地带,非常漂亮,当时杨杰说:“妈妈,能不能让司机叔叔停停车,我想下去看一看。”他下去看了十多分钟,太冷了,就上了车。车继续开着,杨杰一直回头看着,直到看不见了。但那一切都深深印在了他的记忆里。
看不到稍微大一点的天空
如果说上海拥挤的石库门老屋,承载的是父母对家园的向往;那么这些老屋对生长在宽广天地的“小新疆”来说,却几乎成了不堪回首的记忆。
到了上海那天,只能先住到外婆家,小杨杰的第一反应是,他在心里叫起来:“天哪,今天晚上我睡哪儿啊?”他看到只有前间一张床,后间一张床,听说一共要睡十个人,几个小孩就要打地铺,等于是床上床下都要有人。他的父母也得睡地铺,床上挤着几个人,睡地铺的半个身子在床下,头在外面。小杨杰觉得这个事情太恐怖了。实际上,那段时间,他每天最怕的就是睡觉的时候。
于是他增加了一个毛病,晚上不睡觉。父母必须有一个陪着他才能睡,两个人如果都去谋生计不在家,他就坚决不睡,他们几点回来他几点睡,害得外婆姨妈有时候轮流抱他到半夜两三点。
外婆家那个小间只有七平方米,就是一张小床,旁边是方桌,一家十口人都在上面吃饭,吃完饭,再把九吋的电视机放在上面。大人挤在前面看电视,孩子在旁边写作业,这几个孩子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学习成长。
开始的时候,上海的亲人们,是真心实意欢迎他们回来。因为年迈的父母会觉得,自己的子女已经苦了,下一代能够回来一个,留个根在上海,不是很好吗。但是真的回来以后,这个情绪就改变了。比如说床往哪儿放?都是眼前很实在的问题。而且,这些人回来以后,把原来家庭内部的平衡也打破了。比如女儿的小孩子从新疆回来,户口要报进来,儿子那边可能就会想,将来这点财产的分配、这房子留给谁,不是又多了一个变数吗?
毛国胜的长子毛维俭,1990年落户上海。回忆起刚来上海的那一段,他看到了这个城市背后的东西,比方说它有南京路,但是也有很多棚户区,看上去很狭小的弄堂。他每天吃完饭特别想出去走一走。他印象最深,感觉和新疆最不一样的是,在这里看不到天,这个给他的压抑最大,觉得好像看不到稍微大一点、像样一点的天。
他们住的房子,记得外婆那间朝西,这房子两层,对面紧挨的房子是三层,所以他只能看到对面房子的一面墙壁,两座房子之间仅仅只有一米,只能看到斜三角的很小一块天。他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就看到这么大一块天,没有星星,晚上天是红颜色的。”
继续留在新疆的王祖炯夫妇,把十六岁的女儿送回上海的老父亲家中落户,结果,却受到同一屋檐下的家人的冷落。王祖炯的弟弟以前也是知青,在云南十年,弟媳同样是云南知青,应该都知道离家在外的不容易。但在听说王祖炯的女儿要回来之前,他把他那间屋子的锁换掉了。这么大的女孩子也不能跟爷爷住在一起,怎么办?一进屋有个小厨房,饭桌、煤气灶都在一起,只能在这里搭张钢丝床,晚上搭,白天收。煤气灶就在边上,老父亲怕煤气中毒,寒冬腊月窗户都要开一条缝,房子是高楼,朝北,风呼呼的。孩子睡在这个床上,在被子里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
李岚离开了北塔山的家到上海落户,一个女孩子远离父母到陌生的城市投亲靠友,最难熬的就是过年。奶奶年纪大,晚上很早就睡,李岚就是吃好饭一个人傻傻地呆着,电视也不敢看,因为怕影响奶奶睡觉。心里好孤单的那种,也不愿当着奶奶的面哭,就等奶奶睡着了,自己藏在被子里哭。
刚开始的那几年春节,李岚事先在超市买的零食、啤酒、糖果,一个人先看一会儿春节晚会,然后看奶奶睡着了就关上电视,搬个凳子到阳台上,把啤酒打开,倒上一小杯。家里也没有电话可以和新疆的爸妈通话。快到十二点了,到处都在放烟花,自己是一边流泪,一边吃东西,一边看外边放烟花,一边想着爸爸妈妈和妹妹。那个时候李岚挺恨爸爸的,心里总想,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她不愿意回上海,还是愿意待在新疆,至少是跟爸爸妈妈在一块儿。
奇怪,好好地干吗查视力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狭小拥挤的亭子间让杨杰感到窒息,那么学校会成为他向往的乐园吗?像他这样一个天性喜欢大自然的孩子,初到大城市,却被查出视力有问题。当返城的父母正奔波劳碌在社会的底层,这些外来的孩子其实也处在学校和社会的边缘。太多的不适应,对于孩子来说就是太多的压抑。杨杰从一个活泼外向的孩子,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杨杰首先感到,在上海的学校里整天都要坐得非常端正,上课必须要很仔细地听,老师讲课非常快,也不会讲一些比较好玩儿的事情。而他们在新疆团场的学校,老师都是同一个连队的,平时都认识,叫叔叔阿姨,对孩子很亲切,会经常讲一些生活中好玩儿的事,讲一些常识。比如教晚上怎么看星星,判断相对的位置,知道自己的角度应该往哪里走;白天教看光线,看树的影子,判断方位,包括大概的时间,教会学生判断出来。
对于这里的视力表,杨杰直到后来才搞清楚,是要E的方向朝哪边就往哪边指。以前他不知道,从来没检查过视力,在新疆他们也没什么同学是近视的。结果这里的老师就以为他视力很差。他自己还弄不明白,为什么我每个E都能看得见,却说我视力不好?
老师用一根细棍儿在视力表上指的时候,杨杰以为那意思就是,能不能看清?能看清的话就再往下认。所以他一个劲儿地往下指,因为他能看清,不管什么方向的他都一个劲儿往下指。结果,老师把细棍儿丢到一边。这还没算完,放学以后没让他走,他发现他的妈妈被叫到学校来了。老师问:“你家的孩子怎么视力这么差?这样子还怎么上学?”杨杰的母亲朱静华觉得很意外,小杨杰在旁边听着更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要检查视力,我好好地干吗要检查视力呢?
他跟这里的同学唯一有共同语言的就是连环画,因为他只看连环画,其他的完全没有办法沟通。他不知道他们想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样算那样算的。他们好像很小就会算,比如说:“这种铅笔要到那边去买,那边可能便宜一点。”杨杰觉得这个累不累,算它干吗呢。
他小时候在新疆,像孩子王一样,整天带着一帮小孩子东冲西杀。回到上海之后话却越来越少。多年以后过春节的时候,杨杰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去看外婆,听见外婆在跟他的儿子唠叨说:“你爸爸呀,小时候跟谁也不说话,整天就坐在那边,拿一个小刀刮椅子。竹椅子,拿个小刀这样刮呀刮,跟谁也不说话。”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吧,杨杰大学时学的是工科,但是毕业之后玩儿音乐去了,从此沉醉在音乐的创作中。
在返城潮涌动的时候,毛国胜夫妇选择留了下来,继续在团场的中学教书。而风闻许多人回到上海之后的漂泊和困境,他们庆幸为两个儿子保持了稳定的学习环境。1989年,政策允许一户支边青年可以有一个子女落户上海。第二年,毛国胜的大儿子毛维俭考上了上海的重点高中。头一天去学校,父子在上海的街头相伴而行,寥寥数语,是两代人对未来的期许,压在心底的父子情也在那一刻流露出来。
从家走过去大概二十分钟的样子,父亲说:“我陪你走过去。”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停下来,又对儿子说:“爸爸就送你到这里,以后你要靠自己了。”当时毛维俭一下子觉得挺难过,对父亲说:“行了,你走吧。”他背着包转过身就走,走了不到一个街口,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他觉得父亲也挺难,当时就回头看了一下,看到父亲躲在一座钟的旁边没有走,父亲一看他转头,就背过身去了。
毛维俭当时在想一个问题,多长时间没有拥抱过父亲了。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看露天电影,晚上觉得最安全的是什么?哪怕是最害怕的电影,趴在爸爸的背上,闻着他的气味儿,那么宽的肩膀,就觉得安全了。到这个时候毛维俭忽然想,刚才怎么没拥抱父亲一下。他一边走一边流泪,不敢回头。他确实像父亲说的那样在想,剩下来就是自己去面对生活了。
毛国胜送大儿子走的这天,他自己就返回新疆喀什了。他在抽屉里给毛维俭留下一封信,上面说:“你是男子汉了,岁数不大,但现在是独自一人,要靠自己生活。爸爸当初走的时候到那边什么人都没有,什么条件都没有,你也是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但毕竟这个地方有很多东西是已经存在的,只要去抓住机会。”然后他写道:“送你六个字,‘不要怕,不要悔。’做什么事不要怕,怕了不要做,做了就不要怕;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有信用,有承诺,做了以后不要后悔。”
在回新疆之前,毛国胜已经对儿子讲过:“你现在除了一个户口,其他什么都没有,都需要自己努力去争取,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
毛维俭考入上海的重点高中,但是当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时候,也像杨杰一样遇到了困惑和问题。他印象特别深的,开学第一天坐在位子上,同一排有个女生,一听说他是从新疆来的,就问:“哎,你小时候读书,是不是天天赶着一群羊到草地上去听课呀?”
毛维俭也是和他们谈不到一块儿。他是回到上海以后才知道“小虎队”什么的,以前从来不知道;连香港“四大天王”,他都是回来才知道的。当然在聊天的时候就会引别人说:“你这个人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特别不适应老师用上海话讲物理、讲化学。他们以前在家里,从小听到父母用上海话在交流,但是一转身,跟他们讲就是普通话。当时父母大概觉得,他们不太可能回到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