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上海已经像个外地人
第一次探亲,对他们来说印象至深。一到上海站,王祖炯拖着麻木的双腿从火车上迈下来,马上就感觉天旋地转。站在那个地方不能动,感觉火车好像还在脚下行驶,地面还在“咣当咣当”地响。因为坐车的时间太长了,路上太辛苦了。
1968年夏天,余加安离家五年后第一次回上海,事先没给家里发电报。当他走进家里的石库门的时候,看到一切都没变。楼下是姐姐一家住,姐夫抬头一看见他进来,先是一愣,接着就冲上面喊:“妈,弟弟回来啦!”楼梯很窄很陡,那时候母亲六十多岁了,从阁楼上连滚带爬冲下来,别的都没讲,一把抱住他:“儿呀,你回来了!”那个眼泪流得呀。四十多年过去了,余加安没办法忘记。
白振杰是1966年从北京支边到新疆的,分在农二师21团,后来娶了上海女青年韩培芬。他说,头一回探家回到北京,那是晚上十二点多了。他家住在崇文门外打磨厂,从北京站走过去不远。那时候就是再远,人们半夜下了火车也往往会一直走回家。他半夜到家的,进到自己家的胡同里,冷不防有个小脚老太太,胳膊上也像红卫兵那样戴着红箍,迎面拦住他,就查问了:“唉,你从哪儿来的?有单位没有?你来这儿找谁呀?”
他又累又困,背着沉重的行李,愣在那儿没说话。“嘿,问你哪……”老太太说,再一细打量:“噢,是你回来了?这不是老白家的小二嘛!小二你怎么跑回来了?”白振杰这才回答:“对,大妈,我回来了。”老太太还没放松警惕,又问:“你这是放假回来的?”他赶紧说:“对,放探亲假回来的。”其实他是偷着溜回来的。他一看老太太那架势,根本没敢照实说。
一进了家,父亲、母亲、姐姐,见了他都哭。他家本来住的一个四合院,有十几间房,肯定属于造反抄家的对象了。他回来之前,红卫兵已经到家里抄过几回,把有点价值的东西早就都抄走了。
对于探家,何百成印象深的,是第一次和老婆一起回去。那是1974年,两人从上海的老北站下车。老婆有坐公共汽车的意思,也确实很累了,但何百成说:“在那边那么远的路都走了,这几步算什么?为什么我们非要往公共汽车上挤?还要打票,走一走不是挺好嘛。”于是背上大包,一路从车站走到他丈母娘家,大概走了公共汽车的五六站地。从新疆那么开阔的地方一回来,他这么一看,觉着上海的路太窄了,房子也挤,人又多,感觉实在不适应了。
回到上海探亲的史美云,到家的当天,先实现了她好几年吃汤圆的梦想,一口气吃了两碗汤圆。然后,迫不及待地约了同时回来的女青年去逛街,可是走在路上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已经像个来到上海的外地人,看到听到的样样东西都觉得新鲜。而那些上海人呢,看她们也当成是了外地人。毕竟不一样,新疆风沙大,她们都被吹得脸黑黑的,一眼就被看成是从艰苦的地方来的。其中也有上海人直接表现出瞧不起的她们的。她们到商店买东西,人家一看她们这副打扮、这副样子,都不用正眼看她们。就连亲戚朋友也会自觉不自觉地用那种眼光看她们,好像说,蛮可怜的,新疆回来的。
欧阳琏记得,这趟火车回到上海和离开上海,都是晚上。按照他的判断,这可能是铁路局在运行表上下了工夫。他们这些人从火车上一下来,一股气味就出来了。路上辗转那么多天,样子能好吗。后来那些年都是拖儿带女,走的时候更是大包小包,火车没开,站台上的亲人就已经哭得不行了。
女青年一探家都会哭的。朱静华第一次离家到新疆去,都没有哭,但是每一次探家离开上海的时候,却哭得不成样子。火车开动的时候,她就会想那个老问题:为什么这里容不下我?为什么我一定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至今全家留在团场的徐佩君说,探一次家回来就哭。后来疲了,才慢慢好了,直到在这里已经安家落户,开始过日子,就没啥了,根开始在这里了。想都不能想,一想就掉泪。
连洗澡的大木盆都带过去
从上海开往新疆列车是52/53次,从新疆发回上海是54/51次。它在当年支边青年心中的位置简直无可替代。几十年过去了,一提起这趟车,许多人依旧唏嘘不已。
每当他们探家离开上海,带得最多的是什么?现在的年轻人肯定想不到。是挂面。他们都带挂面,能带多少就尽其所能地带。带挂面干什么?到那里改善生活。因为面条是病号才能吃的饭,一般人要吃个病号饭很难,还得要医生开条子,要连长批,怪可怜的,吃那么一碗面条。所以挂面显得很珍贵了。
可以说贵的东西,衣服鞋子都不怎么买,吃的才最要紧,买的都是吃的,能带上几百公斤。咸肉,最好是一点瘦的都没有,越厚的膘越好,到那边补充油水儿越管用。大米、挂面、黄豆、绿豆,一句话,凡是吃的,那边缺的,都想尽办法从上海带过去。后来,有人把上海到新疆的这趟列车叫“强盗车”。
说得一点不假,回上海一次,就像强盗,像搬家一样,大包小包,不仅是自己的,还有帮人家带的。余加安自己经历过最多的那次,他一个人带了二百公斤。反正从上海回新疆这趟车,每节车厢都是从上到下塞得满满的。
探一次亲,简直恨不得把上海都搬过去。只要有钱就买,只要有力气就背。但是在上海上火车的时候不好办了,怎么办呢?送站。家家户户都是送进去的。有的人有办法,早早通过别的地方溜进站台,先爬到车厢里的行李架上躺着,占着这些地方。后面的人上来了要放行李,他自己家的人还没到,但还躺在那儿占地方,别人把他往下拽,就打起来。
等东西到了以后,摆到行李架上,塞得一点缝都没了,座位底下都塞满。他们互相打的人,衣服也扯破了,头发也乱了,下去了。然后该坐车的人出发了,上来以后跟对方一搭腔,你是农一师的,我是农二师的,大家一路谈笑而去。
在物质匮乏、几乎什么都紧俏的年代,上海支边青年回沪探亲,人人想方设法倾尽所能地往新疆带吃的用的,从挂面到酱油,从牛肉干到酱菜,从肥皂到毛线,从手纸到竹壳暖瓶……反正五花八门,而现在听起来都是那么简单的、最常用的东西。比如说女孩子,刚去的时候哪会想到每月要用的东西也没有。那么开始她就要上海寄来,那个年代也不像现在,实际上就是寄普通的草纸。后来可以探亲了,从上海回来的女孩子行李里就带着大量的草纸,因为生活必须,新疆没有。总之,回上海采购成了非常重要的大事。有的人甚至把南方人洗澡的大木盆都带到了新疆去。
大木盆在韩培芬的家里就有,而且直到现在还有。她指着说:“你看这是我们那年回上海的时候带来的,洗澡洗衣服的大木盆。新疆没有,从上海买的。多好的大木盆,可是拿到这里来呢,它不适应,干燥,全裂了,多可惜呀。就这样我也舍不得扔掉。”
另一方面,在上海也不是想买什么就能买,他们探家的时候必须发动亲朋的力量,调动所能想到的社会关系。其实上海的家里买很多东西也是都要凭票的,这个要票,那个要票,全国的供应都是这个样子,上海也不会例外。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从那么艰苦的地方回来了,又待不了多少天,家里的钱都要用在他们的身上。尽量给吃得好一点;走了要给带东西,能带多少带多少,家里最多就留个当月的饭钱。大家凑起来的票证,都给买东西带走。说白了,上火车真像“强盗”,之前首先是回到家就和“强盗”差不多。
除了吃的用的,有一个阶段开始往新疆带合页、拉手、五金件,回去好自己打家具呀,做东西呀,所以还要带油漆。因为这些上海青年到了成家的时候以后,就开始把门上的锁也换了,连窗子上的玻璃也是从上海托运过去。
这一阶段大体是以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为划分,在那以前,回上海探亲,到走的时候恨不得把个家都搬过去。几乎能想到的什么都带,因为什么都缺。而其中主要带的是挂面、香肠、肉松、肥皂、卫生纸、白糖、油等。等到80年代以后,就渐渐不需要这样拼命带了,因为生活必需品上海有的,新疆也差不多有了。衣服不特别需要带了,新疆卖的衣服和上海已经类似。市场一搞活,衣食住行,跟上海的差距都在缩小。
他们一回来,我们看到都吓死
经过“****”以后,很多人对政治冷漠,不愿更多地参与运动,转而顾自己的小日子了。不少人探家时在上海买了五斗橱、大立柜、方桌、床头柜,还有方凳,用麻袋片包装好,草绳子捆上,一直托运到吐鲁番的大河沿火车站,然后再通过熟人找车一直拉到团场,拉到连队。很快,这些新潮家具就在团场兴起来了。
何立云在团场是开解放卡车的司机,他频繁见证了上海人如同蚂蚁搬家似的执着,以及营造小日子的热情。照他的说法是这样的情形:“他们不是从上海探亲一回来嘛,我们看到都吓死了。他们连自行车也带,什么家具都带,还有很多七七八八吃的东西。把东西打成箱子,打成包,下火车了就去找车。像我那时候是司机,开卡车,比如的话,他认识我,打个电报,讲好几号到乌鲁木齐或者大河沿车站,我就去接他们。我要找上人,把火车上带的东西,一包一包给扛出来,扛到车上。他们坐着我的车子就回来了,要再坐上两三天的车才能到家。”
回团场的路上总是土很大,他们探家回来,男的女的本来穿得光鲜,但坐在卡车上面或者拖拉机上面,可不是像大客车门一关土进不来,土刮起来,卷起来,就面对面的距离,都已经你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你。想想看,到了连队,人成什么样了。但能有车去接就是很不错了。
提到这些,何立云又忍不住说实话了。上海青年带回来的吃的东西,因为用了他的车去接,就会也给他带一包。给他带的还有衣服、带鱼什么的,反正都是新疆没有的。有人带给他咖啡,他还不懂,人家说:“这个咖啡,洋东西,你没喝过吧?不要紧,你尝尝我们上海的咖啡,一尝就知道了。”结果他回去就冲着喝了,当天晚上就睡不着觉了。不久,他干脆娶到一位同样搭过他车的上海女青年,有关上海的生活习惯就学习得更多了。
通过大量人员探亲往返,达成的两地之间这样一个“大搬家”,把上海的生活方式、穿着打扮,以至于家具、服装什么的全都带到了新疆兵团,这些在有形无形中影响着当地的观念和生活。老一代的人可能还会抗拒,不跟上海人学;但他们的子女可不行,年轻人要学,越不叫学越是偏要学。上海人回去探亲的时候,团场的年轻人就会托他们帮着带东西,多数是带皮鞋、带裙子、毛衣、袜子、围巾等等,然后学着上海人的样子也都穿着打扮起来。
上海支边青年的初次探家,大都在1967年或1968年间。到1968年底,全国范围的上山下乡运动大幕拉开,一时间声势浩大,风起云涌。与那些刚刚迈出家门。正当豪情满怀。准备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热血小将们不同,早已在边疆农场经受了各种磨炼的上海青年,基本上都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开始自觉不自觉地在天山南北扎根落户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像恋爱、结婚这样的内容也都顺理成章地提上了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