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里月亮很明。德胜把水引过来,还帮她往渠里打了横堰。她拄着锨,站在地埂上,看着水亮汪汪地往地里漫,旱得冒烟的麦地咝咝响得她挺舒心。她站着,就觉得脖颈后面有股热气喷上来,她还没有想明白就有两条又粗又壮的胳膊从背后抱紧了她,接着就用大巴掌按住她的****,就揉起来,一边咬住她的耳朵:“嘻嘻,稀罕你哩柳柳,我稀罕你哩柳柳……”她使劲挣,喊,骂,求他放手,德胜不听,就那么越贴越紧,使劲揉她,亲她的脖根。揉着亲着她全身就软绵绵的变成棉花堆,后来,德胜就抱起她,把她放到地边的草窝里。他力气大得像牛一样。他压在她身上,喘着粗气。他是个老骚棍,他把她弄得也骚情起来,成了个骚女人。他让她销魂荡魄。
德胜第二天夜里又找上门来。他不当村长了就管水,他管着口井泵。他是个夜游神。她怕他,恨他,一压上她她就成了棉花堆。他每夜都来,她给他留着门。她一躺到炕上就想着给他留门。白天她恨他恨得要命。可是她知道她躲不开德胜,这个人要做的事你想躲也躲不开。他让人害怕。
她看见她的男人穿上衣服下了炕,听见他满屋子摸索。她脑子嗡嗡地响。她坐起来。想问她男人蛮堆你干啥哩?可她不敢。她睁大了眼睛,她看见男人手里阴森森闪了一下亮。她心就抽紧了,她知道要坏事了。
“海海爹……你要干啥哩?”
她心跳得像打鼓。
“你妈卖X的你问球哩!”
他骂了一声,往地上啐了口痰。他看见她还光着身子就恶心。
他出了门。站在凉棚下面。天空青幽幽的像死人的脸,冷飕飕的让他身上发冷,村子和远山像坟场一样寂静无声,黑幢幢看不清个景物。他站着打了个冷战。他手里的斧子不重,但很锋利,这是当木匠的老爹给他留下的家什,如今派上用场了。他把它掖在腰带上,觉得女人好像从窗户口在望他,又啐了一口,就迈了大步出院门。他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南边田地方向走去。他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的仇人。
那头驴是管水的。他准在井泵那儿。
“个驴日的!老子宰了你!”
他这么吼一声,就有一股恶气从腔子里冒出来,冒得他非常痛快。
“个驴日的!都怕你哩,老子不怕你!”
他又这么吼一声。吼得越发痛快。他的脸本来就凶恶,现在更凶恶更可怖了。夜空青幽幽像死人的脸,他的影子被映衬得又薄又稀,他的脸幽幽地发着光也像死人的脸。
他走着走着又觉得有点像做梦。他让一墩骆驼刺绊了一下,差点栽倒,就抡起斧子狠狠地往刺墩上砍了一家伙。又走了一会儿,就听见了流水的声音,还听见铁锨拍土的声音。他放慢脚步,站住,猫了腰瞪大眼看,看见一个人影子在前面晃。那影子就像剪到天空一样,黑黑的,动得分明。他大气不出,血像凝住了,心跳得急起来。
身坯子很像德胜那个驴。
他手掌心有些黏糊。身子猫得越低了。旁边包谷地里有只蛐蛐在叫唤,包谷叶子蓝汪汪的亮,像泼了清油一样亮。他满鼻子都是草腥味儿。
他手心出汗出得越黏糊了,还站在那里。
那个驴抡着铁锨使劲拍土。
三岁骡子四岁马。
我……俩人……一处儿站下……
他听见那个人哼了几声,一边抡锨,一边扑哧扑哧地出粗气,小曲子哼得不成个调。
尕阿哥……永不骑……个双头马。
你把你……的心儿……放宽大……
他听着小曲就把腰伸直了,就知道这是个谁了。
“个驴日的!是元娃。”
他骂了一声,手掌心就不黏糊了。
元娃是六指李福的儿,可长得不像李福。李福瘦得像根干柴,元娃方鼻大脸。李福就像个病猴子。元娃没一处地方像他爹。
人们都说,元娃是德胜在马玉莲肚子里撒的种。
他走过去。元娃没有察觉。元娃只顾忙着堵水。他站到他跟前了,元娃才看见他,元娃看见一个长人站在身边吓了一跳。他的脸蓝青蓝青,元娃的脸也蓝青蓝青。元娃留着个盖盖头,额头上尽是泥巴道道,像个鬼。
“元娃你浇水哩?”他说。
“我给我尕姨娘家浇水哩。”元娃说。
“你哼小曲子哼得好听着哩。”
“我胡哼哼哩!”
元娃咧了嘴笑,就问:“蛮堆哥你出来做啥哩?你家地都浇过两遍了,你不睡出来做啥哩?”
“我出来遛遛,我睡不着,就出来遛遛。”
他说着就往井泵那边望。他只望见马灯亮光,很远很深,小得像粒黄豆。有个人影子好像在那里晃,他一看就知道是德胜那个驴。马达声从那儿传过来,像打机关枪,响得他心慌。
“元娃,那边有谁哩?”他明知故问。
“有谁哩?不是德胜还有谁哩!”元娃说。
“他还是那么威势哩!”他说。
“村长不当了当龙官,他驴日的啥时候都威势。”元娃说。
“想不想抽烟?我有纸烟,我给你支烟抽。”
他摸出剩下的半盒烟。
元娃点了支烟,咝咝地猛吸一口,抬起下巴颏朝天上喷口烟,喉咙里一阵乱响。
“蛮堆哥你回来做啥哩?那个地方不好么?”元娃问。
“好!好个球毛!早知道我不去就好了。”
他真后悔去那个鬼地方。不去就啥事都没有了。
“再不好也比这儿强,我想出去都出不去,蛮堆哥你还回哩!”
“元娃你心里泼烦着呢是吧?我听见你唱小曲子就知道你心里泼烦着哩!”
“我就是泼烦哩!这号的瘦碱地,永辈子就种这号的瘦碱地!我****妈的我都不想种了!”
元娃吼着说。
“人谁都有个泼烦的时候。我也泼烦哩!”
他说。也给自己点了支烟。
“我泼烦得都不想活了,人有时候泼烦起来真不想活了。人有个啥意思哩蛮堆哥,人真还不如个鸟雀哩……”
元娃的大脸更蓝了。
“庄户人生生的就这么个命。”
他也朝天上喷口烟。他不往肚子里吸,就这么喷。他爱听元娃说泼烦。元娃说他泼烦他心里就好受。
“妈的我有时候泼烦了就想做个事情,就想杀人!我真想杀人!”
元娃又吼。
“我也是。”
他说。
“我就想做那么个事!****妈的我就这么想!”
“我想宰了德胜那个驴!”
他吼出来。他心里一激就吼出来了。
他吼出来就吓了一跳,就赶紧盯住元娃看。元娃也盯住他看。元娃的眼睛幽幽的,像个鬼。元娃看他也不像蛮堆了,像个蓝脸妖怪。
元娃的喉咙里又一阵乱响。他听元娃手里的锨使劲往地里一剁,吓得出了身冷汗。
“我也是!”元娃说,脸扭得很丑,“我知道人们背后咋说我哩,说我爹我娘哩,我知道哩,我心里水清,他是个驴!我心里恨他恨得痒痒的,我也想杀了他!”
“宰了驴日的我去蹲大狱。”
他心里有些热。他没有想到元娃也会这么想。
“蹲大狱就蹲大狱,也比人戳你脊梁骨强……”元娃说。
“元娃你再抽哥一支烟。你抽!”
他心里越热了。
他们就一起在地埂上圪蹴下来,一起往天上喷烟。那边的马达声不知道啥时候停下了,四周很静。南山像一群卧倒的骆驼。他们满鼻子都是浇过水的土腥味儿。
“蛮堆哥我……知道……。你为啥泼烦哩。”
元娃勾着脖子圪蹴着,烟头照着他的脸有些红。
“我看见那个驴夜里进了你家院门,就我一个人看见的……”
“你知道了就行了,你不要跟人说。说了我没脸活人了……”他说。斧头在腰上别着硌着他挺不舒服,就换了个姿势圪蹴着。
“我不跟人说。”
“人唉,唉唉,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
“人活着不易。”
他想起了现在还在郎库山下苦的那些人。
“人活着就是不易。”
元娃叹口气。
“元娃你不要怪你蛮堆哥,我过去也那么说过你,我糊涂哩!”
“你看你蛮堆哥,你不要这么说,我怪你做啥哩,我不怪你,还佩服你哩!”
“你佩服我啥哩!我有啥你佩服的哩!”
“你都去过郎库山了,那么远的地方!”
“郎库山去不得,那是个鬼地方。”
他们圪蹴着,就说起了郎库山。他说郎库山球毛不是,可是他看见元娃听得来劲就越说越来劲,毕竟见过一回世面。他乐意跟元娃说。他们说着听着就来了两个人。两个黑影子一前一后往这边走过来。
来的人是德胜和四合。
四合是现在的村长。德胜不当村长他就当上了。他是个矮胖子,壮得像头熊。
他们顺着小干渠边的路上走着,就看见地里圪蹴这两个人。
“元娃,是你么元娃?”
德胜停下来朝这边喊。
元娃应了一声。元娃不想应声可还是由不得应了一声。
“那是个谁哩?我说你旁边圪蹴的是谁哩?”
德胜隔着干渠又问。
他圪蹴着没有动。他觉得血直往脑门顶上涌,手掌心又开始黏黏糊糊。
四合走过来。四合烟瘾犯了,看见烟头亮,就走过来。
“是你呀蛮堆!你看你,回来了不睡你婆姨你跑地里圪蹴啥哩?”
四合高声大气说。
他给四合点了支烟。德胜也过来了,他故意不给德胜给烟。那个高大的人就站在他面前,大得像扇门板。他看不清德胜的脸,但感觉到他好像在笑,说不清是笑着呢还是没有笑,反正他就那么张让人琢磨不透的脸。他觉得喉咙里往外流出股苦水水,心里像吃了农药的老鼠一样猛跳起来。他的手碰了一下腰间的斧子,手掌心里还是黏黏糊糊。
“蛮堆,跑了一天的远路,也不好好歇着,都小半夜了。”德胜说,笑了一下。
他不说话,他就看那张脸。德胜卷起了莫合烟,歪着脑袋添湿了烟纸,好像又笑了一下,说:“今年的麦子成了。”四合也说成了。旱情抗过去就不怕了。他没听清他们说什么话,他恍惚起来,又觉得好像在做梦。烟头把德胜的大脸映得明一阵暗一阵,他的心也跟着明一阵暗一阵。他想着这个驴跟他女人炕上的事情血就往脑门顶上冲。他真想往那张大脸上砍那么一下,让他的脸开花,他就再不敢这么没事似的站在他面前说话,笑。他的手又碰到斧头把子了,可手掌心就是黏糊得厉害。
四合说,二遍水都浇完了,得派两天工,要修路。现在出村的路尽坎坎沟沟。德胜说今天从流星庄过来,看见人家庄子的路都铺上了沥青,连泄洪的涵洞都修好了。
“咱们这条路真得修了。”
“地里的活计完了,你们明天都出工修路吧,大家出钱出力。”四合说:“我****妈路不修真不行了,明天乡里的放映队来,电影机子还得派人去扛。咱们这条球路连个驴车都跑不通哩!”
“明天有电影看么?”
元娃问,又问演啥片子。
“我不知道,问你德胜叔吧,是他从流星庄捎过来的信。”四合说。
元娃没有问。
不等他问他们就走了。一高一矮两个影子一颠一颠走了。
他们就又圪蹴下来。
四野里更静了,连蛐蛐叫也停了。天空蓝幽幽的,星子零零落落,在夜空远处闪光。几只蝙蝠携了两翅青光无声地飞过来飞过去,一会儿,从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吠,大概是那两个人的脚步声搅起来的吧。
他们圪蹴着好一阵没有说话。
他掌心不黏糊了,就又摸出了两支香烟。喷了口烟,问:“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说郎库山那个鬼地方。”元娃说。
“郎库山就是个鬼地方!那真是个鬼地方……”
他说。他打了个呵欠。元娃也打了一个。
他突然不想说了。他瞌睡上来了。他觉得该回去好好睡上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