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阿勒泰地区当年那个溢洪道劳动场所,只要是参加过劳动的人个个都会心惊肉跳。那里所发生的千奇百怪、危言耸听的故事,如果要写出来,估计能写出两三部长篇小说吧。我想,将来一定会有人来将那些故事一一记录下来的。现在,我将其中的一两段故事讲出来吧。我父亲还有一个弟弟,名字叫索力坦。他也曾经去溢洪道地方参加过劳动。阿布力去世之后,苏里坦也曾经临近死亡边缘,后来勉强存活了下来。1980年初,家里来了父亲的很多好朋友,他们尽情畅谈那些逝去的激情岁月。准备客饭的时候,我听到了他们的故事。“俗话说:饱生欲事,饿起反民。玩耍,唱跳,还有谈恋爱,都是因为肚子能吃饱啊!”一位客人这样说道。“当年,我们四五个男孩和四五个姑娘躺在一块地板上,姑娘们个个美若天仙,我们并排睡在窄小的地板上。那时,我们甚至都没工夫瞧瞧身边躺着的那些姑娘们,我们之间从来也不开玩笑,饥肠辘辘的小伙子甚至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比起男人,女人更会生活,也更能承受饥饿的煎熬。人道、善良这些东西都是吃饱了肚子之后才会有的品行。我甚至亲眼目睹过夫妇相互抢吃或偷吃彼此的饭菜的现象。阿勒泰地区有一个长期从事教育的诗人、文学批评家叫沙尔合提江·阿合买提。1994年春季的一天,我在青年文艺爱好者座谈会上认识了他。那天的会议由阿依登·柯孜尔、波拉提·哈则孜等人主持。会议结束后举行了一次会餐。在这次会餐中,沙尔合提江·阿合买提心情愉悦地讲述自己所经历的趣事儿。俗话说:对饱汉来说,羊羔肉都像粪土。看到现在有一些人把馕咬一口就扔掉的浪费现象,那个故事总会不时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肝肠寸断。
那时,正是萨尔哈木斯大队的“****”积极分子们飞黄腾达的时候,他们是一群没有受过教育的、素质较低的人。从当时的情况来看,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过错。那时,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三个定居”的极左思潮。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吧,这些人积极逢迎上级,投其所好,无端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最使人感到奇怪的是百姓没有自由,任凭他们使唤。白天,人们干着繁重的体力劳动,晚上又要像窝在洞穴里的狐狸似的,在直冒青烟的会议室内遭批斗。人们绞尽脑汁尽可能地避开危险,所以,有的人说谎话,有的人说实话,好人坏人一锅煮。
村子里有一位与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名叫亚合亚,他是一位信口开河、满口雌黄的人。他观察社会现象,对官僚们进行了讽刺挖苦。有一次,大家都围坐在一起时,他说道:
“在头头身边乱窜的是积极分子,
抓在社员们手中的却是空口袋。
只喝下两碗清汤寡水的小伙子,
依然是饥肠辘辘而且举步维艰。”
有人将这几句诗歌当成罪状告发了亚合亚,他因为这几句诗歌受到批斗监视。
有一天,父亲也差一点儿遭到审讯。原因是大队领导接到了这样的告状信:“合孜汗捕到兔子只顾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影响了狩猎任务的及时完成。他的父辈们就积攒了很多财富,还拥有骏马呢!”大队的头头们接到这封告状信之后,邀请上级部门的相关人员参加了那次大队会议。一位头头照本宣科地读着黑名单上的名字,被念到名字的人都站了起来。所幸的是,上边没有我父亲的名字。对此颇为不满的头头立即向上级领导汇报说父亲是一个危险人物。这时,父亲抱着三张野狼皮、十一张狐狸皮,还有沙狐皮、兔子皮冲进了会议大厅,众人顿时齐刷刷地望着父亲。其实,这些猎皮只是当时他捕获到的一部分猎物的猎皮而已。当时,父亲可能沉溺于狩猎的乐趣,没有及时地上交这些猎皮。当然,对于上级领导来说,没有比这更有利更能辩解的证据。当时,上级领导看到父亲的狩猎成绩,给予了表彰,还恭恭敬敬地让父亲和他们一起坐在了正堂。而骏马和猎犬的口粮问题也立即得到了解决。那两位无中生有的头头当时在上级领导面前显得服服帖帖,百依百顺。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们一定会想好好整治一下我父亲。
于是,在会上他们又增加了父亲的狩猎任务,除了捕猎野狼与狐狸之外,每月还必须给大队上交一口袋大约一百公斤重的兔肉和松鸡肉。原本总是偷偷摸摸地捕猎松鸡和兔子的父亲,现在可以正大光明地捕猎了,而且父亲总会按时完成任务。而捕获到的松鸡、兔子等猎物的内脏够我们吃一整天。每当父亲回忆往事的时候,经常会说:“我差一点被打成‘****’,是野狼和狐狸保全了我,平衡左右,使我没有跌倒在地,而且那些家伙们也从我这里捞了不少好处呢。”但是,父亲除了当面指责那些头头们的不足之外,并没有记仇,依然与他们和睦相处。哈萨克民族毕竟是一个心地善良、善于宽恕的民族啊!
犹如本应当向左行进,却阴差阳错地走到了相反的方向似的,国家的领袖们根据当时的国情,对政策进行了一番调整。从1961年起,政府开始关注百姓的生活。即使这样,因为经济落后,社会发展缓慢,所以,衣物、布料以及很多生活必需品依然十分短缺。只能按照人口制定标准,按量分发少许物品。从后来的总结报告所显示的比例来看,阿勒泰地区的粮油自给程度有所提高。公社原来那些头头也被撤换了,由鲁英风来担任公社书记,李长坤担任牧业大队的书记。俗话说:谁为新娘掀了盖头,谁就是新娘最亲近的人。即使百姓对新政策了解不多,但是,他们依然很热情地迎接了新任领导们。新的领导们一上任就先解决了饥荒问题,将锁在仓库里的粮食统统分发给了老百姓,而且每家都分得了一头奶牛。为此,当地的百姓都称鲁英风为救命恩人。他是一位对干部要求严格,对前来诉说自己难处的人又和蔼可亲的人,他虽然不懂一句哈萨克语,但是,在下乡调查工作的时候,会住在哈萨克牧民家中,与哈萨克人一起吃饭。所以,哈萨克人把他和李长坤当成了自家人。没过多久,他们与父亲也相识了,鲁英风从父亲捕获的野狼皮里挑了七张皮,说是让我母亲加工鞣制,做一件御寒的大衣。他还拿来皮大衣的款式,让母亲当样品,用深蓝色皮子拼出花纹来,然后拿去让裁缝用黑灯芯绒做面子,穿在了身上。他还让母亲用阿勒泰赤狐皮做了一顶哈萨克民族的三耳帽戴在了头上。于是,一生从未穿过厚重的大衣,从未骑过马的汉族小伙穿上了野狼皮大衣,戴上狐皮三耳帽,脚穿长筒皮靴,骑上骏马,出入往返于牧民家里。每当这个时候,老百姓会像见了救世主似的欢迎他。
在当时那个年代,就因为父亲捕猎,才没有遭到批斗与欺辱,我们一家也免遭饥饿之灾。那时,父亲捕获的野狼和狐狸总会被街坊亲友一抢而空。俗话说:有刀的人可以吃想吃的肉,没刀的人只能吃得到的肉。因为父亲是猎人,所以,我们总会吃到松鸡肉、兔肉、鸽子肉。到了夏天,还能吃到鹅肉、鱼肉。
那时候,我们那一带还没有安装电灯,还用油灯,甚至连灯油都是按配额购买的。人们洗衣服没有肥皂,母亲就用野狼油做出肥皂来用,解决了生活中的一个困难。不管是野狼油做的肥皂,还是野狼油、狐狸油点的灯都散发着猎物的臊膻气味,这有点美中不足。来过我家的人都说,我家什么时候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猎物气味。
一般情况下,哈萨克民族认为野狼肉、狐狸肉是不清洁的,是不会去吃的。很久以前,民间文学作品中有“害口想吃野狼肉”、“吮吸野狼乳”之类的诗句,而从来没有听说过吃狐狸肉的事儿。狐狸会捕捉老鼠吃,它身上的气味比野狼还要难闻。俗话说:肚子饱时才会念封斋经,肚子饿时就会去****喝尿。这正是那个饥寒交迫年代的真实写照!对后人而言,我希望这永远只是一个传说,但愿现在的人不要再经历这种苦难的岁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