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瑞拉传奇
李娟①
其实我和努瑞拉大姐本人只有数面之缘,并无深交,仅仅是通过我的好友贺辛耘的书稿《努瑞拉的春月》来认识她的。但长久以来心存敬意,很想与大家分享一些我对大姐的所知。
努瑞拉大姐多年来致力于本民族文化与个人身世的哈语写作,是哈萨克世界卓有声誉的学者和诗人。但较之她的作品,我更渴望讲述的是她本人的传奇——她的令人激动的家世与青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种传奇正是《最后的猎人》这部书中挥之不去的自信神气的源泉。
首先,最最传奇的莫过于大姐的爷爷和奶奶的婚姻。
两位老人当年指腹为婚。男方家的孩子一直顺利成长着,女方家却一个接一个地夭折女孩,要不就总生男孩,以至于女方家对联姻已经不抱希望了,前去退还彩礼。但男方家拒绝接受,说:“还是等待天意吧!”终于,在努瑞拉爷爷十三岁那年,他命中注定的妻子诞生了。这个女孩平凡而健康地长到十五岁时,嫁给了二十八岁的努瑞拉爷爷,接下来为他生下了二十四个孩子……他俩到死都睡在一个被窝里,不愿意分离一天。足见其恩爱。
六十八年后,爷爷健康硬朗,奶奶却得了喉癌,医生说她只能再活半年。爷爷便对奶奶说:“我怎么能看着你死呢?不,我要死在你前面。”几天后九十六岁高龄的爷爷果然去世了,没有任何疾痛,安详平静。紧接着没几天八十三岁的奶奶也去世了。他们的一生寂静而无边无际。
努瑞拉的爷爷是第一代出生于克兰河边的乃蛮人。中俄划定边界时,他所在的部落牧场被边境线一分为二。当时他正在中国境内的夏牧场,到了秋季就再也回不了俄国境内的冬牧场了。多亏他拥有一些克兰河畔的克烈部落的人所没有的技能,比如打猎和打铁,便在这边生活了下来。
1953年,爷爷决定向汉族人学习种地,他和几个兄弟在无任何测量设备的条件下开建了阿勒泰哈萨克人译最早的水利工程。那时他们自创的水平仪是一根扯直的丛羊肠,灌进水,根据水的流动速度确定地势角度。就这样引水开了几百亩地,这可能是中国新疆地区的哈萨克牧人最早的农耕行为。
爷爷的命运把后代的命运紧紧系在了这片大地上。同时,他命运的坎坷与传奇也传承了下去。努瑞拉的爸爸——《最后的猎人》一书的主角,十八岁时跟着村里的骆驼队从布伦托海往塔城运盐。走到半路被国民党士兵拦住,枪押到一个矿山里运矿石。他们每天干很重的活,那些士兵却故意不给吃饱,也不让骆驼吃饱,这样他们就没有力气跑出四周的沙漠和群山。好几个月后他们才伺机逃走,却只能天黑赶路,因为国民党军队有飞机,大白天走在沙漠里会很醒目。但走到第三天晚上迷路了,大家意见不统一,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时有一个人说还是看星星走吧,于是有一半人同意跟着星星走,另一半人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努瑞拉爸爸选择了跟星星走。一路上,他们白天睡,晚上行,一直朝着那颗星星的方向走了半个月。那时粮食早就吃完了,水也喝完了。终于看到人烟时,那个提出看着星星走的人大哭起来。等回到村子里,已经一年过去了。而另一半走另一个方向的人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那一路上,努瑞拉的爸爸认真地跟着那个人学看星星,回家后又四处求问、学习,从此辗转展开了猎人生涯。
有一天,这个猎人在打猎途中梦见有人催他快快回家,说他妻子为她生了个女孩,名字叫“努瑞拉”。于是他立刻赶回家中,果真妻子当晚就生产了。由于早产,没来得及做准备,爸爸便脱下自己的衬衣给女儿当作襁褓,并真的为之取名“努瑞拉”,意为“照亮的地方属于我们”。从此,他的猎物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这个聪慧机智的猎人女儿六岁入学,十岁就小学毕业,一毕业就开始“上班”,为本部落牧马。要知道牧马的难度远远超过牧牛和牧羊。要控制马群,必须得驾驭马群里最烈的一匹,也就是说必须得由部落里骑术一流的牧人来承担这个工作。那么在当时这个十岁小姑娘的骑术已经溺爱女儿的父亲为之打制了一副漂亮的马鞍,安排她乘骑马群里最俊美的高头大马。当马群迁徙时,十岁的努瑞拉穿上自己最美的衣裙,黑色灯芯绒坎肩上缀满了来自中亚各国大大小小的银元,以及各种昂贵的纽扣和胸饰,连辫子上也系着银元,碰撞声清脆、响亮。
她说:“啊,绿色的草原多美啊!当你吆赶着马群翻过一座座山峦,涉过一条条大河,跨过一道道峡谷,走过一块块草坪,浑身上下也不会沾上一点点尘土。坐在马背上,会使人产生孩子似的激情和近乎于骄傲的情感。每当经过那些在山路旁边扎下毡房的牧民家的时候,我们就会高傲地挺起胸膛……”
这个光辉夺目的少女,这年轻而优秀的牧马人,赶着马群涉过春季洪水肆虐的大河——那是我们一生也不能体会的豪情!她写道:“清晨刚刚出生的小小的灰马驹也懂得将双蹄搭在母马背上渡河。母马们用身体抵挡着洪流,小心地呵护着马驹们。这是多么伟大的母性啊!被整个部落所公认了。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正在过河的一个咬着一个尾巴的马儿们被上游冲过来的一团浮物挡住了。牧马人骑着健壮的马,高呼口号,给马群壮威壮胆,来来回回地扶助它们过河。这时,一只体弱的马驹突然被洪水冲走,离开了马群!有一匹叫做‘布哈西’的公马领头嘶鸣着,冲过去咬住了马驹的脖颈并护卫着它回到母马身边……这时马群终于来到了水浅的地方。对马群里面这些勇敢无畏的公马,父亲和叔叔们赞不绝口,他们说:‘最好的公马绝不会将母马交给饿狼!’”
那些年,努瑞拉白天跟着马群纵横驰骋,惊险而恣意,晚上教牧民们识字。十四岁时,她被选中参加地区的一个年轻干部培训班,到十五岁时就有了正式的干部编制。据说当时的组织部门为之非常发愁,因为这个孩子还不到公民年龄。
就在那些年,努瑞拉还作为万里挑一的运动员代表新疆去内地参加过民族体育运动会,并拿回过奖杯。
——这明亮耀眼的青春,丰盛隆重的记忆。于是多丛年后,就有了大姐所记录的这些:奇妙而深沉的生活细节,转瞬即逝的惊憾,归于平凡的英雄,深处的激情、悲苦喜乐……还远远不止。我不知如何感慨,也说不清为何这样激动。我深爱着她,只为她丰富的生命、充沛的情感和坚定而诗意的心灵。
又想象到她策马在草原上追逐一匹独狼的情景……她说:“现在想一想,我追赶狼的那一幕只有猎人的女儿才能遭遇!那原野上的精灵只碰到我,这是终生不可再遇的美丽和自由。我那美好的日子啊!瞧,泪水已经盈满了眼眶……”
——这真的是只有猎人的女儿才能拥有的美丽和自由啊!……如今的努瑞拉大姐,平静地生活在城市中的单元楼里。但在马背上看到的世界,绝不会在失去骏马后就“咔嚓”关闭。她稳稳当当、底气十足地展开了精彩的记忆画卷,在她笔下,种种愉悦、激烈、惊惧、狂喜、壮阔、凶残……的情景闻所未闻,却看不到刻意的渲染;情感饱满而没有矫揉的逗弄。她质朴而耐心地书写着种种亲身经历,竭诚展示着自己所想所知,毫不吃力地就深入到了哈萨克民族丰富迥异的内部世界,为我们这些可怜的外人洞开了一扇宽容的窗子。
最后,还想说件大姐的趣事。
一次大姐去坐飞机,但安检早已结束,飞机也开始慢慢在跑道上滑行了。但大姐不知怎的居然闯过了安检,不顾一切地奔向停机场,跟在飞机后面狂追。阿勒泰机场是小型机场,飞机也是只能搭乘几十个人的小型客机,没有登机甬道,乘客直接走进停机场再踩舷梯上机。她边追边大声呼喊,还解下头巾高高挥舞……然后,飞机就真的停下来了……登机后,满飞机的人都笑她:“你是在打的啊?挥挥手,飞机都为你停下来了……”——此事足见大姐的神奇勇直、纯然无畏。世界于她,真是小菜一碟。
①李娟:青年作家,作品有《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