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霞消失,初升的圆月投下银辉的时候,照例,高崇的大将军府的门楼两侧也挂起了两串绛红灯笼,三五里之外都能看见。
大约因为熟悉的光辉的招引,或者归家心切,夜马蹄疾,追风马也不嘶鸣,只顾踏着有节奏的碎步,忠实地把主人送回了府邸。
张雄一见麹夫人,就问:“少卿大人回来没有?情绪如何?”
麹夫人如实向他转告了李加的话。
张雄狼吞虎咽地吃罢饭,一抹嘴巴,就急急向客仙斋走去。
刚想推门,就听里面声高气盛的像在吵架,他本能地缩回手,静静地站在门外听着。
“高昌对于你,不是花园,不是天堂。”李加的声音。
“是一杯苦酒,一杯必须饮尽的苦酒!”哲丽娜的声音。
“必须饮尽?别犯傻了。”李加把声音压得极低,张雄贴着门缝,才时断时续地听到。“大将军为什么……为什么……你想过吗?他不过把你当作掌之中物,用你去作政治交易!”
张雄出了一身冷汗,两腿瘫软了。“怪不得少卿对我那么冷淡!他把我看成什么人啦!这都是为什么呀?呵呵,因为哲丽娜不称心的婚姻,因为我和大王的亲缘关系,任何旁观者都会做如是观。”
张雄暗中叫苦,听不下去了。想走,双腿又像灌了铅,走不动。
这时,哲丽娜说话了。
“他不知道内幕,他以为这样迁就吐屯,可以使高昌免遭伤害!”
“他以为?他是大将军!大王的兄弟,瞒得了你,瞒得过他吗?”
哲丽娜毅然竭力为张雄辩解:“大王利用了他对高昌的忠心,利用了他的忠厚!我深信他是在为高昌殚精竭虑。而我,还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不应心安理得地跟你远去。”
李加反剪双手在哲丽娜面前停下,走开,走开,停下,一把齐整的胡子都气得撅起来了:“你呀!你信了他的假话……”
他还要说下去,漆门“咣啷”一声推开了。只见张雄跨过门槛,张着双臂,大叫着“女儿”,向哲丽娜走去。
哲丽娜也叫着“爸爸”,迎上几步,抓着张雄双手,泪流满面。
“孩子,还是跟少卿大人去吧。去吧!你们分离多年,也该团圆了。”
张雄的话引得哲丽娜大放悲声。他突然意识到,此话说得欠妥。哲丽娜的处境是去也难、留也难啊!他对李加说:“少卿大人,我不为自己分辩。是我,给您的女儿、也是我的爱女铸成终生的遗恨!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会用我的行动洗刷身上的耻辱!”
李加背对着张雄。当女儿向张雄扑去的时候他就转过身来了。他不能忍受张雄把女儿的爱从他身边夺走。这时,他只把头向后偏了偏,说:“洗刷?你能把个无忧无虑的哲丽娜交还我吗?你使我们父女相见,我谢谢你。可它带来的不是欢乐,是用刀剖开愈合的伤口!”
“可这绝非我的本意呀,少卿大人。”张雄摊开簸箕似的大手,颤抖着,不住地摇着头。他是做了错事,可有谁能理解他的初衷呀!
李加既不理解他,也不原谅他。前几天,耽于和大王的酬酢,他没去考虑同张雄的关系。现在是时候了。薄纱既然揭开,就索性挑明吧!
“还要解释吗?”李加毫不掩饰他的气忿,“是你逼她出嫁吧?是你拆散了她和布石吧?是你想用哲丽娜换取西突厥对你们的支持、庇护吧!这岂是靠嘴能抵赖的吗?”
“不,这是误解,误解!”张雄重复地说着。他无法用语言表述自己的心曲。“这些都是背着我干的。我和大王素有分歧,他不敢以实相告!”
“哼,一种心肠,两副面孔,进退自如——如此而已!”张雄还要说什么,李加一摆手,俨然地说:“我不指望你认罪,你早把圣上的谕旨忘怀了!”
“父亲。”哲丽娜企图制止盛怒的少卿大人,“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哲丽娜喊道。她不忍让少卿继续谴责张雄,使本已痛悔不堪的张雄再蒙受冤屈。
“大将军!”从门外闯进一个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布石将军让我来报!”
张雄紧张地问道:“怎么样?”
“焉耆马已经全部驰往交河!”
“好!你辛苦了。”张雄抹去愁云,亲切地小声说。
借着跳动的、明煌煌的灯光,李加认出来者是侍卫长安弥子。
安弥子将令箭恭敬地交还大将军。
李加疑惑地看着这一切,愠怒地质问:“焉耆马送到了哪里?送到交河?为什么?”
安弥子恭敬地言道:“大将军令布石将军将焉耆马全部赶往交河郡,送还焉耆国!”
张雄低沉地说:“当少卿大人重开碛路后,就可以从中道送往长安了!”
安弥子见李加仍存疑问,进一步解释说:“凭着号令三军的令箭,末将亲送布石将军走出王城辖境!大将军未雨绸缪,五百匹焉耆马一匹也不曾调出!”
李加猛悟,惭愧地抓起张雄的手,诚挚地说:“大将军真乃璞玉浑金,李加多有冒犯,尚乞原谅!”
张雄也紧握着李加的手,说:“大人把我骂得好苦哟!”接着,他从口袋掏出一封信递给李加,“刚才都忘了。”
李加看过信递给张雄说:“明天晚上必须离开高昌!”
张雄展信上面写着:“一旦破裂,请速离开,趁其不备,以防不测。诃三日内派兵接应。”
“您要离开?”
“磋商毫无结果。”
“好吧。我不留您。”张雄转对安弥子说:“明天晚上,还要热热闹闹,不能露出破绽。”
“是,大将军!我去安排!”安弥子言毕,转身走出。
哲丽娜闻听此言,心焦万分,她扯住李加的胳膊,缠绵而不满地说:“父亲!”
李加有些不耐烦:“你跟我一起走!”
哲丽娜转而乞求地望着张雄。张雄摇摆着手,也生硬地说:“你必须走,必须走!”
哲丽娜哭着,推开大门,向外跑去。细碎的踉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消失了。
晚风拂动着稠密的树叶、花枝,哗哗啦啦,淅淅簌簌,像是青帝的精灵在喁喁诉说着、倾吐着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