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味香料都是干货,便于长途运输。装扮成贩调料的小商人,容易消除当地人的敌意,可去的地方也多,可以广泛接触各色人等,尤其是便于接触那些穷苦人。穷苦人之所以穷苦,是因为他们思想太单纯。思想太单纯的人在平常表现得十分老实愚钝,正因为他们的思想太单纯,所以就很容易被煽惑被说服,一旦他们被煽惑被说服,他们就会变得极其狂热。因为他们穷,没有财产的拖累,他们做起事来就很偏激、不顾后果,而且也不怕死。历史上凡是平民起事的,都是先在穷苦人中煽风点火,以穷苦人为主力军的。
一个月后,他们来到了和阗州扎瓦军台附近的扎瓦村,租住在一个叫麦合苏提·卡巴克的青年农民家闲置的牲畜棚里,租金是一包调料。并不是没有别的房屋可租,而是这个牲畜棚的位置比较理想。棚子坐落在村边上,一端是麦合苏提家土垒的院墙,背后是一片沙枣树林,穿过树林可以到达另一个村子。这样的住处便于潜进潜出,出了事便于逃跑。棚子里的牲畜在前几年就被蒙伯克的家丁牵走了,说是折抵麦合苏提的爷爷所欠的债。棚子的四壁是用红柳扎的,没有抹过泥,但是可以挡风。棚子的门上没有门扇,几根树枝扎成的半截栅栏用毛绳拴在门框上就算是有了门,只是为了拦住牲畜的。他们用调料换来一些麦草铺在地上,夜里就睡在麦草上。他们白天牵着骆驼出去,晚上回来把骆驼也牵进棚子里,一来是为了防止被人偷走,再者是骆驼的听觉、嗅觉都极灵敏,睡觉十分警觉,人能从骆驼的鼻息和动作上及时察觉周围有没有危险临近。
选择扎瓦村作为落脚点,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他们从库车城先林则徐一步南行,目标很明确,就是新疆最南部的叶尔羌和和阗两个州。库车、阿克苏和乌什三地,距屯兵重地的新疆北部比较近,军队从伊犁翻越天山木扎特山口、从吐鲁番翻越天山干沟、从哈密沿天山南麓都可以直取这三个地方。
而且南面还有驻喀什噶尔的军队抄其后路。如果在这三个地方起事,很快就会陷入大军包围之中。再南面的喀什噶尔虽然绿洲连片、物产丰富,但却是新疆南部的战略要地,被称为“南疆擎天柱”,一向驻有重兵。如果在喀什噶尔起事,当地驻军不好对付,其北面的阿克苏、东南面的叶尔羌随时都会出兵支援,所冒的风险就太大。而叶尔羌和和阗地处南疆交通线的最末端,要穿过茫茫的戈壁大漠才能到达。当地驻军不多,从外面组织军队去支援,耗费巨大,朝廷不下大的决心是不会组织这种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的。而且即使挥军援救叶尔羌、和阗,戈壁和大漠之中很难隐藏军事秘密,能够轻易及时地掌握官军动向,或早做迎战准备,或趁早逃之夭夭。他们在叶尔羌短暂停留以后,就匆匆赶到了和阗。和阗办事大臣所辖的范围,自西到东有哈拉哈什(墨玉)、伊里其(和阗)、洛浦、克里雅(于田)几个小城和隶属于这些小城的若干个村镇。在这面积超过山东省的地面上,人口不过二十万,且大都集中在以和阗城为中心的绿洲之中。从南面的昆仑山深处流出两条大河,东边的那条河因为盛产白玉,故名“玉龙喀什”河,意译为“白玉河”;西边的那条河则多黑玉,故名“哈拉哈什”河,译为“墨玉河”。两河在和阗城以北三百多里的麻扎塔格山断裂处汇合成和阗河,在洪水季节拱开千万座沙丘的阻拦,流入塔里木河。由于两河的滋润,在戈壁和大漠之间就繁育出大片的绿洲。这些绿洲断断续续地连成了一片,形成了和(阗)墨(玉)洛(浦)大绿洲,是新疆南部最大的绿洲之一。绿洲里的农民主要种植玉米、小麦、大麦和极少量的水稻,还有经营园艺业的传统,因此盛产瓜果。1845年5月4日(道光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八日)林则徐到达和阗后,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沿途树木极多,桑叶沃若。此处回民能养蚕,故有和阗绸,第质粗,远逊内地绵绸耳。回子亦善织布,伊犁库存官布,皆由此地运往也。……或言此地回子乃汉人种,汉时任尚弃其众于此,唐代置于阗都督府,亦驻汉兵。回人谓汉人为黑台,其音转讹,乃呼为和阗。回人丧事无挂纸钱者,独此地有之,盖汉人遗俗也;闻近来为其阿奇木所除矣。……
林则徐在日记中疏漏了和阗的另一个特产,那就是和阗人还会造纸。和阗人以桑树皮为原料造出的桑皮纸,坚韧耐用。挑出其中精细者,经用玉石镇纸打磨后,运往新疆各地,作为各级官府的日常公文用纸。
这里是古于阗国的旧地,气候温暖,地势平坦,河水充足,经过几千年的开发,这里已经田连阡陌、桑麻成荫。南边的昆仑山区有分布极广的金矿、玉石矿,还有铁矿和煤矿,古时就以冶铁闻名。在新疆南部各大绿洲中,和阗的物产也算得上丰富了。
以和阗城为中心,沿蜿蜒在戈壁沙漠上的古道向西可通叶尔羌、喀什噶尔,再向西可以去阿富汗或浩罕国;折向北则通往阿克苏。顺和阗河往北,穿过没有生命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渡过塔里木河,也可以到达阿克苏。而寻丝绸古道往东,可以抵达甘肃的敦煌。历来大型军队开往和阗,都是走西路,万不得已也走北路,但从来不走东路。东路上一则没有大的军事基地,二则路途太遥远,无人区太多太广阔,不利于大规模军事行动。而有充分准备的驼队则可以穿过这条艰险的路途。
刘三海与王铁锁在和阗大绿洲里勘察了几个地点以后,就选定了距和阗城以西七十里的扎瓦村作为落脚点。当然,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这个村子,而是和阗城。但是在城里面起事难度太大。城里驻有军队,虽然只有区区三百多人,但毕竟是军队。而且城里有密探和为了几枚小钱而出卖别人的告密者。在城里,还未等你聚集起足够的从众,官府早就探到了你的行踪。几经权衡,他们觉得扎瓦村最理想。如果以扎瓦村为中心召集起三五千暴民,就能攻占和阗城,建立起一个割据政权。
把麦合苏提家的牲畜棚收拾得可以暂时栖身以后,刘三海和王铁锁用桑皮纸包了一块茯茶和几小疙瘩冰糖,去正式拜访麦合苏提一家。
麦合苏提家的房子与其他农民的房屋一样,都是用泥土堆筑起来的。他们建房不打土坯,而是直接用泥堆成土墙,趁着泥土还潮湿时用坎土曼刮光里面的墙面,待土墙干了以后架上房梁檀条,支好椽子,铺上苇席,盖一层三寸来厚的湿土,房子就算盖好了。南疆几乎终年不下一滴雨,所以房屋都是平顶,顶泥也很薄。普通农民的房子只有门而没有窗子,在房子顶席上割出一个小洞,就成了一个天窗,因为住房中都很黑暗,人们白天的活动一般都在房子外面凉檐下的土炕上进行。
麦合苏提的爸爸库尔班·卡巴克热情地接待了带着重礼来做客的汉族骆驼客,他请客人坐在屋外的土炕上,大声地吩咐妻子苏皮罕赶快去生火烧茶,款待客人。当他听到王铁锁用流利的维吾尔语叫他“库尔班拉洪”的时候,他极感动地一笑,说:“我在今天晚上做礼拜的时候一定会请求真主赐福给你们的。”
在与维吾尔人当面交谈的时候,直呼其全名是不礼貌的,只有主人对奴仆才直呼其名。平等的交往中,应当以尊称称呼对方。对年龄大的男人的尊称,是在对方的名字后面加上敬词“阿洪”或者“拉洪”、“麻洪”、“达洪”,其实这都是一个词,但在不同的语法状态下有不同的变音。对年龄小的男子,名字后面要加“江”,准确的发音是“加呢”,意为生命,放在小孩或年轻人的名字后面,就有了“命根”、“宝贝”、“亲爱的”等等含义。对已婚的或者年龄大的妇女,在名字后面要加“罕”;而对于姑娘,则在其名字后面加“古丽”,古丽就是花朵的意思。维吾尔人很重礼仪,他们原本就以好客著称,对于懂得并尊重他们礼俗的异族人,他们对其也是极尊敬和热情的。
估摸着茶快烧好了,库尔班拉洪进了屋子,从阴暗的屋里传出在橱柜翻找盘盏碗碟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两个细瓷的茶碗出来了,从颜色上看得出来,这两只茶碗是从古时候传下来的。库尔班拉洪用一个细长把的小葫芦从盛水的大葫芦里舀出水来,浇在茶碗上清洗着。维吾尔人认为不流动的水是死水,是不洁的;他们洗漱和洗餐具与食物,都使用流动的水,或水渠中的流水,或用盛水器皿倒水来冲洗。用水把茶碗冲洗了三遍,库尔班拉洪觉得不放心,他担心茶碗洗得还不够干净,便伸开大拇指把茶碗里里外外地抹了三遍。可是他仍觉得茶碗还不够干净,于是撩起一年四季不离身的棉袷袢(长袍),用袍子下摆又把茶碗擦了三遍,这才放心地把茶碗放在炕上,郑重其事地往茶碗里倒好了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客人的面前。
库尔班拉洪大声催促了几遍,他的妻子苏皮罕才从屋里出来,把一木碗沙枣放在土炕上。库尔班拉洪把那只木碗往刘三海和王铁锁面前推了推,深怀歉意地说:“不给客人拿馕吃是不行的。按规矩,我还应该做饭给你们吃。可是,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粮食吃了,每天只吃沙枣,所以只好招待你们吃这个了。”
南疆的沙枣按枣果大小分为两种,大的有一个指头肚那么大,果肉多,酸、甜、涩、沙,可供人食用,有红白两色,白色的更佳。另一种羊粪蛋大小,果肉少,味道不如大沙枣,但是这种沙枣树便于栽培,成活率高,村边地头密栽成林,枣果的产量也大,当地农民懒得采摘,每到秋冬遍地落满小沙枣。小沙枣一般用来喂驴喂羊,但到饿急了的时候人也拣来当食物。库尔班拉洪招待客人的,是大沙枣。
“他们……”刘三海吃惊地看着那碗沙枣说,“就靠吃这个活命?”
王铁锁说:“你以前听说过的,南疆的人半年桑杏半年粮,说的就是这个。”他示意刘三海向一边看去。
那边,一个老太太身靠在院墙上晒着太阳,她无牙的嘴里在嘬吮着一个杏核,从刘三海走进这个院子起她就在那里嘬吮那个杏核,时而用舌头抵出来捏在手上,稍停又吸进嘴里吮动起来。那本来应该是一个杏干,但是果肉被吮光了,只剩下了这个核。
刘三海问库尔班拉洪:“老人家怎么坐在那儿?”
库尔班拉洪说:“她是我妈妈,今年一百零五岁了。”
“老人家病了?”刘三海问。
库尔班拉洪说:“春天没吃的,大家都没有劲。”
刘三海问:“如果叫你们去蒙伯克家抢粮食,你们去吗?”
库尔班拉洪胆怯地往院门外面看看,说:“那怎么可能?谁敢到蒙伯克家里去抢东西?前几天,艾合买提·塔斯在蒙伯克家的地边上拣了一皮帽子喂牲口的小沙枣,拿回家给他老婆吃,蒙伯克家的管家麦图松·泡达克追到艾合买提的家里,把艾合买提的屎都打出来了。”
刘三海沉吟了一会儿问:“如果有神仙叫你们去呢?”
库尔班拉洪没有听说过“神仙”这个词,王铁锁把这个词翻译成了“圣人”,库尔班拉洪才理解了。
“圣人说了的当然就是真理了。可是,圣人不会叫我们去抢蒙伯克家的粮食,因为让谁当伯克并不是圣人定的,而是朝廷定的。如果朝廷不忍心看着我们饿死,叫我们到蒙伯克家去拿粮食吃,我们就去。”库尔班拉洪说完,又想了想,补充道:“但是,还要看是不是大家伙都去……”
刘三海又问:“除了圣人和朝廷以外,你们还听信谁的话呢?”
库尔班拉洪想了一会儿说:“那要看是什么话,还要看说话的人是谁。如果是******说的话,我们会想一想,如果是异教徒说的话,那是不能听的。”
刘三海脸上的微笑凝固了,变成了一种生硬的表情。
这天下午,刘三海和王铁锁从外村返回来的时候,看到库尔班拉洪和麦合苏提父子俩在地里干活。麦合苏提在用坎土曼翻地,他懒洋洋地举起坎土曼朝地下挖去,只翻了不到三寸深的土皮。库尔班拉洪一手挟着一个盂状的半截葫芦,一只手从葫芦里抓出麦种来,扬手撒在地里。库尔班拉洪曾告诉刘三海他们,他留着的那点麦种,是宁可饿死也不能吃的。可是这阵子,他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把这宝贵的麦种往地里一撒完事。
“这不是你们自家的地吗?”刘三海问。
“是。”库尔班拉洪说,“我家就这几亩地了。”
刘三海问:“一亩地能产多少斤粮食?”
“麦子嘛,一亩地能打三十到五十斤。”库尔班拉洪说,“苞谷收得多一点,能打二百来斤。”
刘三海虽然从小生活在广州城里,但是广州附近农村、特别是三元里一带农村的庄稼收成他还是了解一点,他知道那里的小麦一亩地至少打一百五十斤。他问库尔班拉洪:“你们从来就是这样种地吗?”
库尔班拉洪颇感奇怪地反问道:“难道地不是这样种的吗?”
“没有比你们收的粮食更多的人家吗?”刘三海问。
库尔班拉洪有些激动地说:“你走遍全世界去问问,谁不知道我库尔班拉洪是种地的匠人?有谁的地里面打的粮食能比我多?从我爷爷的爷爷起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在种地方面超过我。”
“你没想过多打一些粮食?”刘三海问。
库尔班拉洪说:“其实地里一年能打多少粮食,那是真主的事。真主想给你多少粮食,地里就出来多少粮食。真主没有给你那么多,你想要也没有。”
王铁锁见刘三海半天再没有吭声,问道:“你是不是在想,靠这些人能不能成事?”
刘三海说:“我在想,这里的土地应该能产更多的粮食,应该能供养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