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情况,都是布彦泰在二十多年的戍边生活中直接参与处理过,或者从当事者那里直接了解到的。对于新疆的塞防问题,他要比远在京城的那帮养尊处优、自以为是的决策者们看得更实际、想得更深远,因此心情也显得十分地急迫。他认为,新疆的兵力不但不应该裁减,反而应该加强;军事指挥机关不但不应该内迁,反而应该固守新疆并提高它的规格。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一旦边防空虚、内抚无力,新疆就要乱,而且一乱就是大乱,随时都有可能丧失祖宗挣下的这份家业。布彦泰是强烈地反对裁减新疆驻军、将伊犁镇总兵内迁到天津去的,但是在涉及到这样的军国大事上,他深感自己一个人很难决断对策,他身边又缺乏经天纬地的栋梁之材可与之商谈谋划,为此他颇感愁郁。正在这时,他得知林则徐即将到达伊犁,禁不住击掌而叹道:“真是天助我也!”他急令手下人派出兵丁差役,前往惠远城东北将近三百里的四台去迎接林则徐。林则徐一到惠远城,布彦泰便去林则徐所在宽巷的寓所拜访林则徐,并按照满洲人的习俗,送给林则徐一只羊脂白玉的鼻烟壶作为见面之礼。
布彦泰对林则徐一腔敬佩仰羡和热忱欢迎之情溢于言表,林则徐安顿下来以后,布彦泰又把伊犁将军府掌管钱粮的大事交给林则徐处理。在对新疆的屯垦戍边等军政大事进行决策时,他往往要主动征求林则徐的意见。他创造各种机会,为林则徐的“赎罪”积累功劳,并在多次的奏折中向道光皇帝为林则徐邀功说情。但是在言语之中,他却要极力掩饰他与林则徐的密切关系。一直到了林则徐到惠远城的第三年(1844年)秋天,布彦泰在向道光皇帝呈报的一份长篇奏折中,详细汇报了林则徐捐修阿齐乌苏废地老龙口段水利工程的情况,并将林则徐大大褒扬了一番,其中还有这样一段奏词:“……奴才与林则徐素不相识,断不敢自蹈欺饰之愆。实为人才难得起见,不揣冒昧手缮密陈,伏乞圣鉴。谨奏!”由此可见当时官场的风气——这是旁白。
林则徐一到新疆,便应布彦泰之请,起草给道光皇帝的奏折,力陈保持新疆军力的重要,恳请皇上收回裁撤新疆驻军的打算。后来,新疆的军队是保留下来了,可是军费开支却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而且祸不单行,刚把军队力保下来,就发生了严重的旱灾,新疆驻军的粮草供应怎么解决?惟一可行的,还是汉代就发明出来的老办法——屯垦。于是布彦泰在林则徐的协助下,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屯垦活动。除了加强原有的军屯和犯屯以外,还要大力拓展民屯。布彦泰以官方的名义从内地招募了大批缺地的农民到新疆认耕,又从人口密集的喀什噶尔、阿克苏和吐鲁番迁出一批维吾尔族贫苦农民到伊犁平原,分给他们官荒地,借给他们种子,让他们安居屯垦。肥沃的伊犁平原上,有大片的撂荒地和生荒地,只要拦河开渠,引水灌溉,就可以开垦耕种,当年即可丰收。到了第二年(1844年),大规模屯垦活动的效果已经显现出来,驻守新疆的清军主力的粮草基本得到了解决,官府的一部分耗费也能够从当地得到供给。伊犁屯垦戍边的方法和屯垦的成功,对因国库空虚、被四处叫穷之声所严重困扰的道光皇帝启发极大。他大力称赞伊犁的屯垦方法,对布彦泰大加褒扬,说布彦泰督率有方、忠诚为国,赏加布彦泰太子太保衔。道光皇帝还传旨新疆各地:“嗣后能于应垦地亩随时经画,著有成效者,必当量加鼓励。”因为布彦泰抓屯垦受到皇上的赞赏,被赏加了最高头衔;因为皇上下旨对抓屯垦抓出成效者要给予“鼓励”,驻新疆各地的官员们就像猛吸了一口优等鼻烟一般,都愣生生地打了个兴奋的喷嚏。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过失意的经历,经验告诉他们必须得唯唯诺诺、小小心心地做人,每迈一步都得考虑到结局和下场如何。可是这样下去,政绩平平,哪一天才能遇到一个露脸受宠的机会,或被调往富庶繁华的内地,或被加官晋爵?
抓屯垦!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于是乎,全新疆的官员们都在自己的辖区内搞起了热火朝天的屯垦,并争相上奏道光皇帝,或向皇上请示:自己是何人、所奉何差、辖区内可垦荒地如何如何之多、是否也可开垦?或禀报自己所垦地亩如何如何之多、效果如何如何之好,云云。
纷纷传来的屯垦奏章倒搞得道光皇帝心里犯了嘀咕:以前报来的奏折无一例外都说新疆如何艰险荒凉,遍地青石,满目黄沙,穷山恶水,少有人烟,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怎么突然之间就有了那么多的可垦地亩和良田?难道新疆真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供开垦?退一步讲,如果真的开垦出了那么多良田,这些田地靠谁去耕种?这莫不是那些闲得无聊的奴才们杜撰出的耸听之言,目的是为了邀功请赏?新疆天高皇帝远,情况不明,应派人去实地踏勘,视情擘画。
道光皇帝在与御前大臣们商讨这件事情的时候,初步拟定派伊犁参赞大臣达洪阿赴新疆南部和东部全权办理屯垦事宜,不知怎么的,达洪阿得到了消息,赶紧向吏部请了病假,躲起来“养病”去了。道光皇帝为这事甚为恼火:这帮子人平日里寻欢作乐的时候啥病也没有,一到了要他去为朝廷付出点辛劳出把力的时候就生病了!他这时候想到了林则徐。他知道林则徐也有病,且已是六十高龄的老人了,并且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待遇;但是一旦将任务交给林则徐,林则徐就会毫不犹豫地踏上艰辛之路,并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地把交办的事情办好。而且,他林则徐不是也在拼着老命地捐修阿齐乌苏废地上老龙口水利工程以积功赎罪吗?那就再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好了。因此他在10月29日下旨:“著即传谕林则徐,前赴阿克苏、乌什、和阗,周历履勘。”后来他总觉得什么事上还有点不甘心,就又改为命令哈喇沙尔办事大臣全庆携同林则徐一同前往新疆南部履勘垦务,履勘地点又增加了库车和哈喇沙尔。
道光皇帝的决定对于一心盼着释还的林则徐来说,“实为梦想不到,事体既属繁重,道路又复绵长”,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一直以为皇上不至于太为难他。但是事实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即使如此,他还是在接到皇上的旨意后立即打点行装,冒着凛烈的边塞寒风和狂暴的天山飞雪上路了。
从托依堡勒迪回到扎南山的官署已是中午了,仆役们已经备好了午饭,大家匆匆吃过饭,就商议着怎么向伊犁将军布彦泰汇报。新疆南部的垦务所牵涉的问题比新疆北部要多,比如,仅库车的可垦荒地就有六万八千余亩,按一人可承种五十亩计算,最少也得需要一千四百多人,加之承种田地的农民大都拥兄携弟、拖家带口,承种者应以户为单位,一户按三人计算,要把库车现已勘定官荒地变成屯田,至少得迁来四千多人。接着将要去勘察的阿克苏、乌什、叶尔羌、和阗、喀什噶尔和将在返回新疆北部的时候勘察的哈喇沙尔,每一城都划定了自己要开垦的官荒地,面积都不在库车以下。如果取库车的数据为基数,那么南疆七城就得移民三万人以上。问题是:从内地跋涉几千里路到新疆南部来种地的,只能是那些走投无路的赤贫者,他们的路费、安置费是一笔巨大的开支,这笔钱谁来掏?再者,到哪儿去组织这么多的移民?虽然若干个朝代以来中国的社会深受流民之苦,历朝历代都采取了重农抑商、限制城市发展和限制自由迁徙的政策,试图杜绝和减少流民,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在各城各省间游来逛去。这些流民是颇令朝廷神经紧张的人,因为他们没有土地和家乡观念的束缚,四外走动经多识广,不便于管理,很容易给官府制造麻烦,甚至反叛朝廷。可是这些流民基本上都是一些被迫或者自愿脱离了土地的人,让他们到边远险恶的新疆南部来种地,他们是绝对不干的。至于那些没有离开土地和家乡的人,他们既然舍不得离开土地和家乡,他们不到逼得走投无路就绝不会背井离乡跑到地老天荒的新疆南部来。
林则徐提出了一个他思考很久的建议:招募当地缺地或者少地的维吾尔族农民来承种官荒地。所谓屯垦,是戍边的一种形式,屯垦的目的是为了戍边。让边疆少数民族承种田地,与屯垦的初衷似乎有相悖之处。为此,道光皇帝曾明确反对把官荒地交给维吾尔族农民承种。但是林则徐经过长时间的调查和思考,认为让维吾尔族农民承种官荒地是惟一可行的屯垦策略,至少,这样做可以在大幅度降低移民成本的前提下,达到补贴军需、丰富物产、增强新疆军政实力的目的。另外,通过委任新居民点的各级田官粮员,有利于打破原有的伯克制度对维吾尔族农民的控制,从而增强朝廷的权威和政令的畅通。
林则徐的想法得到全庆的完全赞同,他们就决定以林则徐的建议为中心思想,来写给布彦泰的公牍。为了表述得更完满,全庆请林则徐以个人名义再给布彦泰写一封信,详细阐述他的观点,并请求布彦泰专为此事呈报一个奏折,请皇上重新考虑新疆的屯垦政策。
等忙完了这些,天就黑下来了。换下了落满尘污的衣服,洗去脸上和手上嚓嚓作响的沙尘,草草地吃过扎南山差人送来的晚饭,林则徐便上了炕。他太累了,非常需要放松一下筋骨,小睡片刻恢复精神。
刚睡着,门“哗”地一声被撞开,把林则徐惊醒了。林聪彝兴冲冲地跑进屋来,看到林则徐躺在炕上,很为自己的唐突懊悔,把冲到嘴边的对父亲的呼唤咽了回去,收住脚步想往外走。
在四个儿子中,林则徐最喜欢的还是三子林聪彝。聪彝性格活泼而不轻浮,做事认真而不迂憨,为人处事很是成熟周到,对父母极为体贴。林则徐知道,林聪彝如果没有重大事情,是不会情绪冲动的。他叫住了林聪彝问:“出了什么事了?”
林聪彝激动地说:“父亲,母亲来信了!”
“唔?”林则徐支起身子看着林聪彝,“信里说什么?”
林聪彝说:“差役们刚送到,是布彦泰将军转来的。父亲还没有看,孩儿也不敢先看。”
林则徐又“唔”了一声说:“那,你就念念吧!”林聪彝点亮了蜡烛,读起了寄居在西安的郑夫人写来的这封家信。信不长,只三页纸,大部分内容无非是一些家常套话。但是,当读到林则徐的大儿子林汝舟的妻子又生了一个男孩的时候,林则徐突然“嗯”了一声:“等一等。你大哥又添了一个儿子?”
林聪彝把信上的这一段又重新读了一遍。
“哦……好,好……”林则徐坐了起来,嘴里轻声地说着。林聪彝读完信,看到父亲的嘴在无声地歙着,眼神却迷茫起来,似乎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父亲,父亲……”林聪彝轻声唤着。他知道父亲虽然是个震动朝野中外的人物,在家里家教也极其严格,但父亲内心里却是一个十分慈爱宽厚的人,父亲的情感也十分丰富。在父亲温文尔雅和坦然地面对一切的外表下面,他常常强忍着冲动。父亲的痛苦,只有与他最亲近、最能理解他而且感觉又很敏锐的林聪彝能感觉到。林聪彝生怕父亲什么时间会突然之间撑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垮下去,因此他对父亲情绪的波动十分地敏感。
林则徐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林聪彝,“彝儿,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哪……”
林聪彝慌忙说:“父亲,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
林则徐摇手止住了林聪彝的话:“不必说,我知道你们要说什么,有你们的这一片孝心我已足矣。彝儿,好好争气,刻苦读书……”
林聪彝心头一酸,落下泪来:“父亲,你可要保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