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羞愧难言,垂头丧气地回到男客房,见老大一应人等昏迷不醒,深知自己罪过严重。若把母亲也迷了过去,岂不天塌地陷,闯出滔天大祸。怪只怪自己贪恋一时的欢乐。于是,他惭愧地自打两记响亮的嘴巴,默默地等待。
天光大亮时,诸葛先生、老大等陆续清醒,人人乏困无力。双杏询问诸葛先生:
“看看丢了啥东西?”诸葛先生不解地干望着。当双杏说明贼人偷了他的包袱时,诸葛先生方才大惊。提过包袱一查,银子一分不少,只是算盘被扔在一旁。当双杏亮出油亮的竹筒时,先生猛然想起:
“听说过,那迷心散便是借助这玩艺儿散布的,没想到,霉倒在自个儿身上。险哉!”
老大瞅着老四直生闷气,只是一声不吭。
双杏一行喝了稀粥,啃了干馍,饮了驴,备了料,结账起程,向西进发。双杏听了诸葛先生的意见,改走秦安、通渭、定西到兰州的路线,据说此道捷便。
双杏母子一行跨沟壑,越河谷,翻过九龙山,上山峁,下黄土梁,一路只见瓜摊果担,比比皆是,不愧“瓜果之乡”。日渐中午,人人腹中饥渴,可谁也不想饮囊中之水,一双双眼睛被瓜果摊勾了去。东来时,途经哈密,果树开花,瓜尚未种,故不曾见得瓜果之乡的世面。眼下秦安正是瓜果盛季,难怪孩子们眼馋。西域家园虽也移植了果木,种了瓜,哪有秦安瓜果之丰富之斑斓。
双杏疼惜孩子们,便下驴,招呼大家来到瓜摊。诸葛先生拍拍圈溜溜的西瓜,说:
“王祯在《农书》上形容道:‘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你们尝尝,看过不过分?”连挑三颗,叫摊主在席上杀了。人人吃着甘甜可口。
双杏边吃边将瓜籽吐在手心,老大等见了也依葫芦画瓢。吃罢西瓜,又吃了甜瓜、梨瓜、脆瓜,香、甜、脆,别有风味。都一一收留了瓜种。那甜瓜吃了耐饥,谁也不去吃干粮,一阵风向西刮去,人人轻快,脚下生风,直到日偏西,有人才嚼口干粮。
诸葛先生引大家到离兴国寺不远处的车马店投宿。
双杏的媳妇们仍旧少不了自己做饭。饭后,大家继续听三国故事。是夜轮流守值,吸取前日教训,谁也不敢马虎。一夜平安无事。
次日清晨,双杏一行趁天气凉爽出发。红日冉冉升起时,已蹚过了葫芦河,不停点地向通渭奔去。
这一日万里无云,尘土灼烫炽人。接近通渭城郊时,诸葛先生和四个女眷已汗流腿困,渐渐跟不上趟。好不容易奔到一座有树阴的山峁下,各自靠着榆树吃蒸馍、喝凉水,拉起闲话。
二十三、收女通安驿
突然,伴随窸窸窣窣的草木撞击声,从大树后边的毛树丛中钻出一蓬头垢面的女孩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约摸十二三岁,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珠扫视双杏等手中的食物,射出无尽的馋光。
双杏见之,于心不忍,停住吃喝,掰去咬了的痕迹,招呼老七把馍给送过去。
老七接过母亲手中的馍,走了几步,踌躇不前,返身递给桂花,由桂花送在女孩手中。
桂花返身尚未坐定,大家惊奇地发现,在狼吞虎咽的女孩背后,又钻出一位蓬头垢面鹑衣百结的女孩子,约有十四五岁,馋涎欲滴,渴求的目光咄咄逼人。
老大把手中的馍也同样掰去咬过的部分,递给桂花,桂花又送了过去。蓝花、改过见了,也动了怜悯之心,她两个尝受过饥一顿饱一顿的痛苦,各自掰了手中的一半,亲自送给两位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女孩。双杏见了微微颔首赞许。
双杏母子偏午越过通渭城,在一瓜窝棚前停了下来,买了四颗大西瓜,装入褡裢两头,搭在驴背上,以备途中食用。
卖瓜人兼卖鲜桃,殷勤地叫卖:
“秦安桃,上等货。抓叶子、二格子、齐桃、扁嘴桃,桃色好看,味道甜美,保你吃了淌涎水。”
在秦安只顾吃瓜,未及鲜桃,双杏曾觉得是件憾事,眼下被那么一吆喝,瞅着鲜桃,不觉心动,欲买几斤叫大家尝尝,却不辨叫卖的真伪,忍不住自言自语:
“但就不知好吃不好吃?”
“好吃,好吃,女客官,不好不要钱。”摊主见机叫卖得愈发殷勤。
诸葛先生便伸手拣了一堆抓叶子、一堆齐桃,一秤,各二斤。大家吃了频频点头,果然可中。双杏自然带头留了桃核,其他人见了,也自不在话下。
一行人吃了桃,继续赶路。老七贴着诸葛先生的膀子,问:“先生,这通渭城也有名堂么?”
“有啊。”诸葛先生边走边说:“杨文广征西听过么?宋神宗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杨文广征西,曾于擦珠谷筑一大堡,朝廷赐名‘通渭堡’,因为牛谷河通于渭河而得名。”
“先生,杨家将后人的故事肯定好听,您说说吧。”
“到了家,三国也说完了,从从容容、消消停停地说吧,还有杨文广征南哩。”
老七满意地说:“那好那好。”
红日偏西时,已离通安驿不远,都已口干舌燥。双杏下驴,叫老大杀瓜解渴。老大将四颗瓜四刀八瓣,都是瓤沙籽黑,鲜红如血。并分配如下:小两口两人一瓣,诸葛先生一瓣,双杏和冬梅一瓣,老七和桂花一瓣,老大一瓣,剩余一瓣一切四小瓣,加给三对小两口和老七。有的剖开吃,有的剜着吃。老七把碎瓜皮喂驴,驴也吃得乐不可支。
双杏望着空瓜壳,凝思不语,接着起身,将老大的一瓣和自己的一瓣合扣在一起。老七尚不解其意。
诸葛先生捋着胡须,感动而坦诚地对着双杏说:“你真是个大善人!延夫人。”
双杏动情地说:
“唉,扔也就扔了,把它合起来,放在路边,遇上快渴死的人,说不准能救人一命哩。”
孩子们听了,方觉母亲想得深远,不失为一件善事,便纷纷效仿母亲,把完好的瓜瓣扣放好,擦嘴起身。
红日西沉时,双杏一行在通安驿车马店投宿,夜里仍讲三国故事。
翌日辰时,双杏母子已趁清早凉爽驰至安定城下,在路旁树下小憩,准备穿城不歇,直奔金县(榆中)投宿。
老七突发奇问:
“先生,此地战乱必多,要不咋叫安定?”
诸葛先生以赞许的目光瞥了老七一眼,说:“后生言之有理,早先起名叫‘定西’,取‘安定西边’之意。后来因此地地震频繁,元朝时改为‘安定’。”
诸葛先生和老七的一问一答,令双杏听得有趣。三对小两口则各自并坐在一起,似听非听。
桂花见之既眼红又不屑一顾,特意立在高处放开视野,环顾四周,突然惊讶地呼叫:
“妈,那不是要饭的么,又跟来了!”
这一叫打断了诸葛先生的谈话,引起众人的好奇,纷纷立起身来,一个个自言自语:
“就是。”
“不错。”
“像神了。”
没有一个说不是,勾得双杏也起身眺望,一前一后的两个女孩子果然愈走愈近,酷似那两个可怜的要饭人。
看得出,扑面而来的两个女孩子,也辨认出立起身眺望的人们,于是,欣喜地奔驰而来。
双杏疑惑地思量着,是为了讨饭谋生,以至于同路呢;还是奔我而来有求于我呢?
老六轻轻地说:
“妈,若是这样跟下去,进了河西走廊,常常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咋个救济?两张嘴哩!”
双杏听了不置可否。
老四说:
“若是没家没底的,妈您收下她两个算了,反正咱弟兄多。”
老七马上表态:
“可别给我安顿,妈。”
双杏摁了老七天灵盖一下,说:
“看把你想得翠(美)的,谁知人家是咋回事,愿不愿嫁你。”
老七听了直伸舌头做鬼脸,引得诸葛先生抖着胡须笑。
两个讨饭的女孩子一气奔至面前,目睹众人不同的表情,却又怔住了。
双杏抱着冬梅走上前去,和善地问:
“姑娘,你们去哪里?”
两位讨饭的姑娘同时摇头不语。
双杏耐心地说:
“那你跟着我们咋的?我们回西域,戈壁沙滩几千里,给你们馍馍,再给些零碎钱,回家去吧!”
两位讨饭姑娘听了直摇头,弄得双杏莫名其妙,众人有些烦躁。
双杏耐住性子问:
“你们不想回家?到底做啥?我们不是大富商,多也给不了。”
老七不耐烦地拽了下母亲的袖子,悄声说:
“上路吧,妈。”
老大对着老七耳根说: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凡事由妈做主,别打岔。”
两位姑娘几乎同时跪倒在地上,异口同声说:“没有家!”
双杏听了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说:
“姑娘,快起,桂花搀一下,有话坐下慢慢说,能帮的尽力帮,快起来。”
“您是大好人,就收了我们吧,我们没有家!昨日受了您的施舍,感激您是好人,我们决意跟您走。追呀,撵呀,快渴死了,遇上了扣好的瓜壳囊,阿斯玛尼(天),救了我们的命,想必是好心人留给过路人的。赶黑撵到通安驿,在墙旮旯里将就了一夜,没想到您走得早,才追到这里。”
双杏见那位大些的姑娘嘴唇干裂,说话气力不足,便解下水囊,递了过去。那位姑娘喝了两口,递给小姑娘。小姑娘也不多喝,只抿了两口,递回双杏手里。
双杏问:“你们是姊妹?”
“不,是要饭碰到一起的。我是张家川的。三年前遭灾,春天的旱,夏天的雹,秋天的虫,阿达病死了,阿妈饿死了,弟弟叫人抱走了,只剩我四处要饭,就流浪到秦安,结识了她,相依相伴。我叫法土卖,姓赫。”
“我叫琐代,姓赛,陇西人。阿达当兵没回来,阿妈被恶霸逼得跳了崖。我比法土卖小三岁,九岁起要饭,都四年了,啥时节是个尽头啊!阿斯玛尼(天!)阿妈,您就收了我们两个吧!”讨饭的小姑娘又要跪拜下去。
双杏急忙拦住,掉头朝诸葛先生说:
“先生,你看咋办?两个没娘没老子的姑娘。”
诸葛先生早已看出双杏的心思,便顺水推舟,爽朗地说:“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眼下何况是两命。再则,听你的家底,也并非养不起两个姑娘。这般大了,吃尽苦头的人,不会吃闲饭的。反正你有的是儿子,将来养大了,做媳妇也行,嫁出去也行。总之,不失为一件善事。只是看你盘缠够不够?”
双杏主意已定,当即面对两个回族姑娘,向孩子们郑重地说:“诸葛先生言之有理,甚合吾意,我就权当一桩善事,代你们的父亲──延家的掌柜做主,把两个姑娘收下了。或做女儿,或做媳妇,今后都是一家人,不周不到处,都要体谅担戴。老大你们记住了吗?”
“记住了!”老大老四几个弟兄异口同声,媳妇们也随声附和。
诸葛先生上前一步,对两位姑娘关切地说:
“还不赶快跪拜。”
两位姑娘这才如梦方醒,倒头便拜,颤声连叫:“阿妈。”
双杏乐不可支,将冬梅急忙递给桂花,口中甜甜地连声应着“哎、哎”,伸出双手缓缓搀起两位姑娘。等两位姑娘吃了些干粮,便叫桂花陪着,一起上路。
在金城车马店投宿后,梅娘一应人等去称面做饭,双杏则着意打扮两位新来的姑娘。她叫桂花和改过先拿出一套衣服,因为体格关系,惟有她俩的衣服较为合适。又叫两位姑娘在女客房相互搓洗,由桂花给换水。换下的第一盆是黑的,第二盆是泥色,第三盆才微见浑浊。几年的污垢一经清洗,又换上了合体的干净衣服,那轻松、舒畅、振奋的心情自然溢于言表。两人梳理停当走出门槛时,迎着灿烂的晚霞,双杏等刮目相看,连不愿接近的老七也为之一惊,真是先人说得好:马要鞍装,人要衣装。
两位姑娘饱饱地美餐一顿后,陪双杏睡在身边,舒舒服服、甜甜美美地进了梦乡。一觉醒来,天光大亮。毕竟是年轻人,不论昨日怎样疲惫,饱餐睡足后,立刻精力充沛。她俩端洗脸水、抱冬梅、盛饭,跑前撵后,围着双杏转,一口“妈”长,一声“妈”短,如银铃玉珮回响在双杏的耳畔,激得双杏喜上眉梢、乐在嘴边。一群儿女见母亲欢喜,各自也不禁热情洋溢。
双杏为此改变了行动计划,本应趁早赶路,改为从容早餐,并叮嘱媳妇、姑娘们打扮起来?她要带大家在开市后上街。媳妇也好,姑娘也好,谁不爱漂亮,谁不爱打扮?尤其要上街过市。早餐后,一阵子打扮,你好了她还不满意,足足消磨到辰时已尽,才离店上街。
男的齐齐整整,女的漂漂亮亮,一下子把金城人轰动了,引起一阵街谈巷议。好事者尾随,看稀奇热闹的的确也不少,一直跟到成衣店。双杏给法土卖、琐代选买了两套衣裳及鞋袜,便上驴起程,一气离开县城,向兰州挺进。
正午,进入兰州盆地,不游也不住,侧五泉山向西北,饥则食,渴则饮,沿着庄浪河谷,将一百多里从脚下越过。夕阳西下时,投宿水槽沟。十几天来,头次走这远的路,幸好都是大脚板,已磨练出些功夫,即使法土卖、琐代也未叫一声苦,她们经久吃苦的忍耐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二十四、再过乌鞘岭
双杏母子在水槽沟备足了干粮,灌满了水囊,购足了驴料,便觉前途无忧,一阵风刮至平番(永登)县。只见那城大墙高,角楼林立,比一般县城气势不凡。
老七仰视城楼,诧异地说:
“先生,东去的时节摸黑而过,也不见得咋的,今日看来,确实特别。”
“那还用说,摸黑看的哪有今日显赫!小傻瓜。先生你说说,要不,我这小傻瓜搁在心里,今夜会睡不着。”双杏笑笑地朝着老七戏谑道。
诸葛先生笑着说:
“唐代叫金城县,明朝扩建了县城,城周八里许,墙高四丈余,内外设八门,随城角楼一十六座,另置城西南关厢一座,周长九里许,高三丈余,腰楼八座,门楼三座。这种规模是寻常县城所没有的。”老七不解地问:
“那为啥?”
“为啥?就因为它是三千多里的河西走廊的东大门,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怪不得哩。先生,您懂得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