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杏反侧多次,就是睡不着,寻思着也怪,当年五哥处心积虑要补未入洞房的缺憾,不惜花一两银子住了店,热乎乎的屋里、舒舒服服的床上,却因为自己别别扭扭一下子地铺、一下子床上,折腾了一夜,叫五哥失望了一夜,难受了一夜。结果呢,在乌鞘岭冷嗖嗖的荒坡上,戳戳别别的土窝窝,倒是依了他,并怀上了老大。从此,夫妻恩爱得密不可分,生起孩子来一发而不可收拾。如今出门在外,几千里的路上,无时无刻不惦念着当年吃了闭门羹的丈夫。
平日里,每次呼他“五哥”都充满了无尽的爱,都充满着甜蜜的感觉,总是那么亲密,总是那般殷切,总是那样亲热,永不腻味,永远鲜活。你说怪不怪!事隔几十年,每次回想起来,总觉得新鲜,挺有意思,蛮有情趣。诚然,若后来不是恩恩爱爱,那也勾不起美好的回忆。即使回忆起来,也是疙疙瘩瘩,缺趣少味。如今弄明白了五哥当年啃干馍的真相,除了疼惜、感激和歉疚,就愈觉得那回忆有无穷的乐趣。当年对不住他、难为了他,更激发了自个儿满十满载地去疼他、去爱他。若当时依了他呢?那就不会有乌鞘岭激动人心的一夜了,那也不会有今夜回味无穷的情思了。
嗨,人的情感就是这么怪!双杏自觉好笑,不知不觉,朝阳已射在窗户上。
双杏母子焕然一新,精神抖撇地奔向秦渡镇。
如今的秦渡镇怎样了呢?
十二、岐山臊子面
双杏带着一帮孩子一路行来,满心的热望。二十多年不见了,不知家乡如今是个啥模样。满腔的渴望促使她疾步跨入秦渡镇,仿佛鲜花处处开放,宛若鹦鹉悦耳歌唱。双杏满目生辉,两颊迎春,心里火辣辣的,眼角湿润润的,口里甜丝丝的,犹如尽兴饱饮了玉液琼浆似的。
秦渡镇不是寻常的镇子,而是生她养她的热土,是她没齿难忘的故乡!镇子又大又古。
要说秦渡镇确也古得小有名气,占尽天时地利,位于户县、长安县交界处,距古城咸阳和古都西安都很近,东临波涛滚滚的沣河。周文王伐崇后建都于此,为丰京。后秦弘始三年,皇帝姚兴率文武百官,由京城赴草堂寺听取鸠摩罗什讲经,设渡口于此,后称秦渡。明代宣德元年设秦渡镇。镇区人烟密集,衢巷纵横,商号比比,作坊林立,南来北往、东出西走的商旅不绝于此,山货土特产源源不断,实乃大镇盛集之一。
双杏母子一出现在街头,立即引起人们的注意,或指指点点,或窃窃私语,因为他们全是生面孔,更显眼的是五个男子均没辫子。这是什么人,来自何方?
双杏呢,下了驴,左顾右盼,用心观赏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热土。街面没啥大变化,主要街巷仍旧是从前的格局,只是个别门面换了,招牌幌子改了,姓张的姓了李,姓王的姓了刘,仅此而已。
母子一行洋洋得意地走着,因为他们毕竟是历经了千辛万苦,眼下就到家门口了,宛如农夫丰收在望似的。
“岐山臊子面,天下美名传。比一比,看一看,一吃一个不言传。吃一碗,垫个底;吃两碗,不稀奇;吃三碗,解馋哩!”粗犷的叫卖声吸引了双杏母子。
双杏回头一顾,那叫卖的越发起劲,招呼得愈加殷勤。双杏见旁边设有剃头挑子,便动了心,一来好久不曾吃汤汤水水的食物了,净是吃那耐饥的干粮,何况是岐山臊子面,倒想尝尝;二来到了家,谁知又是个啥样,日近中午,吃饱了好应付意外;三来一路风尘,尤其老大胡子凶,也该剃头刮刮胡子,好体体面面地去见娘家人。如此一斟酌,便领头进了臊子面铺。
长一副瓦刀脸塌鼻子的店主,边倒茶水,边煽动着薄嘴唇,说:“先喝茶,莫急。外乡人你听我说:咱岐山臊子面,天下美名传,来历不简单。文王渭河斩蛟龙,龙汤煮出细长面,好吃是好吃,带点腥臊味,因此上,人称臊子面,你说来历简单不简单?”说着用长方木盘端来六碗臊子面,一一摆放在每个人面前。
只见那一碗碗臊子面,红油浮面,热气升腾,香气扑鼻。
老四用筷子一挑,仅一筷子面,说:
“这清汤寡面能吃饱吗?”
双杏说:
“看样子是正宗臊子面。你看面条,细长薄厚均匀,红油浮面。”
双杏尝了一口,说:
“汤味酸辣,面劲柔韧、滑溜,人常说:‘汤多煎、稀、汪;面少薄、劲、光;进口酸、辣、香’。”
店主听了笑嘻嘻,奉承说:
“还是女客官会吃,能吃出门道,说得一愣一愣的,不愧是行家。”
老大兄弟几个听母亲双杏那么一解说,好奇地吃起来,可谁也不说一个好。
老七无所顾忌地说:
“妈,哪像您说得那样好吃,酸辣有余,一点儿不香。”
双杏不信,细细品味,也觉得不上口,香不出来,怪纳闷地抿嘴吸口气,说:
“咋了,看着像,吃起来咋个不香?”
店主惶恐不安地辩解说:
“不香?祖传的正宗做法,再没比这更地道的了。想必客官没吃惯。”
老七又说:
“妈,真的,没有您在家做的臊子面香。”
双杏听此一说,顿悟其妙,说:
“看你说的,在家放多少肉!用的是肉汤,肥肥的,浓浓的,当然香了。”
老四抢茬儿说:
“这汤只见个肉星儿,肉少,汤瘦,光觉得酸辣,哪来的香!和那羊肉泡馍一个理儿。”结果,不说三碗两碗,一碗也没吃光,都住口了。
双杏叫剃头师傅给孩子们剃头。
那剃头师傅疑惑地问:
“客官何方人氏?”
老七即答:“西域。”
“噢!怪不得。”
剃头师傅给老大先剃,临下刀子,对双杏说:“剃光?还是留个辫子底盘的好,少惹麻烦。”
双杏听了心里一惊,方觉师傅说得在理。有道是入乡还随俗哩。这里是大清朝腹心重地,不比天高皇帝远的西域,若有多事人寻衅找事,反倒不妙。于是,对剃头师傅说:“那就留个辫子吧!”一会儿工夫,五弟兄一个个留了辫子,前半个头光亮光亮,后半个头乌黑乌黑,寸长的头发尚不能扎辫,你摸摸他,他摸摸你,不觉好笑,相视而嘻。
双杏欲背了冬梅起身,老大说:
“妈,我来,您空着身子精神。”
双杏不让,说:
“到了老家,不比西域,哪有男人抱孩子的!叫人见了笑话。妈还不老,背着娃也精神的哩!”
老七接过话茬儿说:
“就是,妈精神可大了!大哥你没听猴子叔叔说:‘女人听见回娘家,鞋跟子甩到半梁花’。”
双杏扑哧笑了,可又嗔斥道:“少耍油嘴,到了外奶奶家,给我放规矩些。”
老七频频点头,笑嘻嘻说:
“对对对。”
母子一行径直朝镇北而去。
十三、徘徊家门口
双杏背着冬梅,老七牵着毛驴,离了街面,向北不足一里,朝左拐,双杏指着左边的庄园说:“高家庄。”
朝右拐,双杏指着右边的庄园说:“韩家庄。”再朝左拐,双杏指着左面的庄园说:“赵家庄。”
再向右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株如冠似盖的大槐树。
双杏兴奋地指给孩子们看,并说:
“到了!这就是生我养我的老黄家。”
双杏快步走到大槐树下。大槐树依然枝繁叶茂,只是树干粗了许多,树皮粗糙了许多,裂纹纵深。二十多年的风吹日晒,使它苍老了许多。
双杏双手抚摸着皴裂的树干,仿佛见到了老朋友似的,亲切、随和,是那样的惬意。
树下平坦如毡的地面,仿佛还能辨认出她少年时的足迹。她们四个近邻小朋友,常在大槐树下做针线、踢毽子、捉迷藏……一切都那般熟悉,一切都那样生动,四个从小玩大的小姐妹,谁都离不开谁。
只是有一次,那是刻骨铭心的一次,竟使她们分开了。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那天真无邪、欢快烂熳的笑声竟自耳畔回荡。那笑声太开心太纯真了。自那次以后,她就再也听不到了。
那是二十三年前的冬天,孝先订亲后的第二天下午,她和三个姐妹在树下踢毽子。论起踢毽子,双杏可是并不亚于高家跟弟的高手。四个女孩子中,惟有双杏这位小家碧玉可与跟弟争雄,有时跟弟占上风,有时双杏数第一。
那天下午,双杏心气不高,不大机灵,不时失误,总踢不过高家的跟弟。
赵家的枣花便挤眉弄眼地寻开心,说:
“咋啦?双杏,是不是人一有喜就分心了?”
双杏心虚,一扭头生气地说:
“去你的,谁有喜了?”
韩家的菊花一听,忙凑上来问:
“啥喜呀?双杏,说出来叫姐妹们高兴高兴。”
“就是嘛,相亲了,还是订亲了?”高家跟弟猜得真准。
双杏窘在那里不言不语,气呼呼的。
菊花和跟弟便凑到赵家枣花跟前,问根刨底:“咋回事?咋回事?”枣花经不住追问,便说:“听娘说,双杏家来了相亲的,那男人个子高得很!”枣花用手比划了一下,继续说:
“听说是从西域来的,挺有钱的,过了年就成亲。完了就要把杏姐带走,咱姐妹玩不久了。”
菊花和跟弟掉头一瞧,把个双杏早羞得双手捂脸,嘴里不停地反驳:
“你胡说,你胡说,谁要成亲了?”声音软塌塌的,底气不足,一听就知道心虚气不壮。这下可好,三个小姐妹就像麻雀窝里捣了一竿子,叽叽喳喳,各说各的,话不管粗细,声不择高低,至于双杏能否受得了,均置于脑后,只凭她们浅显的阅历和所见所闻,议论起来。
菊花说:
“双杏,你年纪还小,咱姐妹四个,枣花最小,你才比她大一个月,你娘也真是。”
跟弟则说:
“就是。你知道吗,相亲相准了就订亲,订亲之后就成亲。啥叫成亲,你知道吗?听大人说,成亲就是跟男人枕一只枕头,盖一床被子,要被男人搂……搂在怀里。”
菊花和枣花齐声说:
“羞死了,羞死了!”
枣花还说:
“我才不要成亲哩。听说成了亲,女人就要害口,吃不下饭,吐得面黄肌瘦,过后就发胖,吊大肚子,身前扣个锅似的,走路一瘸一拐的,生娃的时节,说不定还会送命的,好怕人的。”
跟弟见双杏捂住脸背过身去,不吭不哈,真以为她想嫁汉子,便开玩笑地起哄:
“噢,双杏要嫁人了!双杏要做婆姨了!”边吼叫,边用指头在双杏脸上露出来的部分又刮又拭。
双杏又恼又羞,实在招架不住,才狠下心来,说了声:“不跟你们玩了。”迅速跑入院门,躲在院门边的土墙下,撅着小嘴怄气。小姐妹那开心的叫声,那银铃般的嬉笑声,仍响彻天空,一串串地传到院子里,回声荡漾,不绝于耳。气得双杏捂住双耳闯进屋子。
母亲吃惊地望着,还以为跟哪个女孩子玩恼了,出门一听那叫声笑声,算是明白了,笑了笑,折回屋子。双杏已趴在炕上,呼呼喘着粗气。
母亲怕她反悔,故意坐在身边,安慰说:
“管她们说啥,哪个女儿不嫁人?女人天生的就要嫁男人,生儿育女,有啥害臊的?迟几个月,早几个月,有啥稀奇的?你娘我不也十四五岁就嫁过来了。杏,人家相中了你,你也相中了人家。”
双杏一下急翻身,说:
“谁说我相中了他?”
母亲笑着说:
“能瞒过你娘的眼睛?你偷偷看人家,娘早瞄见了。”
“娘。”双杏蹬着双腿说,“只许他看我,就不让我看他呀?”
“叫你出来让人家相亲的时节,你不是见过了吗?”
“他个子太高,我不好意思抬头看,没看真。叫人家嫁汉,还不兴人家看清他是个啥长相?”双杏理直气壮地反驳。
母亲拍着双杏说:
“好好,看清楚了好。人家长相足能配得上你,人壮实又厚道,看得出。你达心太重,三两黄金不是个小数目呀!他只有五两,就肯出三两,心诚,是个实心眼的人。咱可不能昧良心。再说,天下男人有一层,好男人并不多,可遇不可求。兴许你遇的就是好男人。虽说远了点,娘想你,可嫁到眼皮子底下的不一定是好事,嫁到天涯海角的不一定是坏事。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只要两口子和和美美过日子,比啥都好。那才叫天衣无缝哩!”
“娘,烦不烦呀,人从外面跑进来就图个耳朵清静,您还唠叨,再烦我,不嫁了!”双杏把被子往头上一蒙。
母亲见状起身,说:
“好,娘不唠叨了。想好了啊!”说后出门做事去了。
从此以后,双杏不再出门,一是害羞,不好意思见朋友们;二是赌气,不想跟讥讽嘲笑她的人玩,心想父母做主办的事,姐妹们不但不同情,反倒笑话自己想要早早嫁汉子,真冤屈人;三是忙于做嫁妆。
此后不久,她跟孝先匆匆拜堂,仓皇出走。二十三年了,没能再见到她们,不知她们的境况如何?幸亏那时是黑夜出走的,若是白天,碰巧叫那三个姐妹见了,还不知要怎样羞臊一场哩!如今,我堂堂正正地回来了,并且带来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你们笑吧,我认了,我心里非常踏实。可惜一路上,直到巷子里,甚至大槐树底下,也不曾遇到她三个中的任何一个。那天真无邪、欢快烂漫、银铃般的笑声仿佛仍在耳畔回响。
大槐树紧挨双杏家的院墙。双杏惊奇地发现,原先破败的土打墙,前墙一律变成了红砖墙;原先简易的木框柴门,已被青砖青瓦砌的门楼替代了,两扇黑色的大门黝黝发亮。连那杏压枝头的双杏树也被圈在街门之内。难道真被父亲抵了账,改换了门庭?莫非父亲已改邪归正,重振家园?
双杏望着家园的新气象彷徨了。若是原先的破败样,她兴许会推门而入;眼下她怅惘良久,不敢推门,也不敢叫门。
双杏摸摸门环,又徐步离开,在门楼前徘徊起来。
孩子们不解其意,觉得好怪好怪。
双杏终于想开了。自己率子几千里图的啥?不就为了探视老母吗?到了门槛,为何不进呢?即使江山易主,也得问个明白,好去寻找梦寐以求的慈母呀,有啥好担心好顾虑的呢?于是,她重新上前叩门。
院里传来狗吠声。
随即传来脚步声、应答声:
“来啦!”
双杏感觉不对劲,无论脚步声和说话声都不像是老人,而是年轻人,由不得心里一阵七上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