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偏着头问:
“妈,故事里说的客栈各式各样,咱们一路咋尽住的是车马店?”
双杏苦笑了一下:“你说呢?”
老七转动着黑溜溜的大眼珠,说:
“是不是为了省钱?”
老大补充说:
“住车马店省得多。一般车马店,只收车马的店钱,若用了店里的草料,外加草料钱,车户不收钱。通常都是一间屋子一个大通炕,铺上席子,好点的铺上毡,几个车户住一间。车户也可用自带的锅灶做饭,店主人不操心侍候。咱们一路上住了五回车马店,还没花上五两银子,若是住客栈,恐怕二十两银子也挡不住。”老七几个不曾出远门的听了方才明白。
老七端来洗脸水,双杏洗了脸,上炕休息,说:“把满脸的尘土洗干净,拾掇整齐,缓一会儿,咱也上街散散心去,莫叫人家笑话咱土包子。听你张叔说,畏兀儿人的烤羊肉串鲜嫩得很,咱母子省了一路,也去尝尝。”
弟兄几个听了兴得险些拍巴掌,只可惜不知烤羊肉串为何物,若是吃过一次的准要流出口水。
中午时分,五位虎子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母亲双杏上街,老大特意牵上了毛驴。
哈密城虽古老,并不比古城子大,但城墙明显地高于古城子,总在两丈半上下。街道也是自西向东的红火热闹,看不到尽头。人来车往,数毛驴车最多。街道两旁,货栈、店铺、客栈比比皆是,小摊、小卖随处可见。
双杏母子走不多远,一种烧烤羊肉的特殊味儿便扑面而来,给人以强烈的刺激。先是怪怪的气味钻入鼻孔,痒痒得人欲打喷嚏;随后变成香味儿催得人食欲大开。放眼望去,油烟腾腾处,几位头戴小花帽的畏兀儿汉子守在铁皮槽子旁,手甩拨郎扇,火光随之四射,见人便直着嗓子喊:
“羊娃肉、羊娃肉,又香又嫩,先尝后买,不香不嫩不要钱,吃十串送一串。”
几个摊主见双杏母子走近,争着打手势招揽顾客,殷勤有加。
弄得双杏母子一时不知所措,无所适从。说实在的,就连双杏也不曾吃过,无把握地自言自语:
“味道究竟咋样?闻起来怪怪的、窜窜的。”
双杏见一位老头的摊位边有拴驴马的木架子,又有火星四溅的铁匠铺,兴许是驴马换掌的地方。心想老人牢靠些,便靠拢过来。
老人急忙让座,几位失去顾客的摊主唉声叹气,嘴里咕咕叨叨、嘟嘟囔囔。
老大牵驴过去,铁匠铺师傅的徒弟忙过来招呼:“掌柜的钉掌吗?”老大一听他师徒会汉话,心想好打交道,便应承了,拴了毛驴,回到烤肉摊子。
只见那红红的火焰直扑羊肉串,烤得羊肉的油和水滴进炭槽子里,火焰更旺,甚至燃烧起来。老人急了,赶快抓起肉串,用火剪把火炭划开,火扑灭了,烟灰飞得人一头一脸。放了盐末,撒了红辣面,直呛鼻子,然后抓一撮黄绿色的粉末均匀地撒上去,一下子香气喷鼻,原来特殊的香味出自这粉末——俗名孜然,学名安息茴香。烤好了一面,把肉串齐齐一翻,也是同样的作法,两三翻,肉串不焦不生,一次烤了二十串。
老人一把抓十串,手腕轻巧地一翻转,肉串把儿掉向客人,说了声:
“吃吧。”继续烤肉。
老四几个虽说自小学武,舞刀弄枪习惯了,殊死的搏斗也经过了,可眼下望着滚烫的扦子、香喷喷的烤肉串却有些做难,咋个吃法?环视旁边的肉摊,尚不见一人吃烤肉。
老大见母亲和兄弟们不动手,心里自然明白,是不懂咋个吃法。老大便不客气,拿起一串放在嘴边,用牙轻轻咬住扦子稍的肉块拽入口中,慢慢咀嚼说:
“妈,吃呀。”双杏这才拿起烤肉串,将尖尖的烤得灼烫的扦子贴近嘴边,小心翼翼地吃了起来。一时间母子六人吃了一串又一串,把个冬梅望得直流口水。按常规婴儿还吃不得这半生不熟的腥味。老大不忍心她可怜兮兮的,用手拽下一块,吹了吹,不烫了,喂进去,继之发出“哇”的哭声,辣坏了。双杏慌了,忙把****塞进冬梅嘴里,这才止住了哭声。
老大吃着吃着,忍不住说:
“咋这么咸呀!”几个兄弟也叫嚷起来。
卖烤肉的老人经大家这么一叫,才惊醒过来,哭丧着脸,抖着长须说:
“对不起,对不起,这十串不要钱,盐放多了,都怪我,一下子想起了妹夫库尔班刚才来说的事,心里乱糟糟的,难受的呀,唉!我苦命的外甥女阿依古丽,才十三岁,就要叫王府弄走了。”
“咋回事?大叔。”老七好奇地问。
“我妹妹病得厉害,耽搁得妹夫庄稼荒掉了,租子交不上;每月给王府干六天活的差事也耽误了,王府要古丽去顶工顶账,瘸腿上拿棒敲哩。妹夫没办法,刚才来向我借钱。我哪能有那么多钱替他还账。我要有钱,早给妹妹看病了。唉,苦命的古丽,真主咋不保佑呀!”老人说着花花泪下。
双杏母子叹息一番,付了八十串的钱。老人硬是退回十串的钱,老大坚持塞入老人手中,便一起离开。
双杏母子从西关逛到北关,买了几包绣花针,买了一块蓝土布,买了六斤籽棉,挑来拣去,买了上好的葡萄干两斤,买了一件褡裢。双杏不无遗憾地说:
“现今不是时节。要是六七月,买几个哈密大甜瓜带上,让你们的外奶奶尝尝就好了。那可是进贡皇宫的好东西。”
老五说:
“听猴子叔说甜得不得了,咱回来的时节一定尝尝。”
“那还用说,把籽儿带回去,咱也种上,叫大人娃娃都尝尝。”双杏想得更远。
“我也这么想,妈,您没吃过?”老大奇怪地问。
双杏遗憾地说:
“我哪吃过?活这么大岁数。当年跟你爹回西域,清明前就经过这里,哪来的瓜呀!只听你爹说过,哈密瓜品种多,黄皮可口奇,青皮可口奇,黑皮可口奇,绿皮可口奇,松脆清香,醇甜如蜜,特别是那麻皮大冬瓜,叫啥‘加格达’,皮厚肉厚,能放到第二年春天。一刀切下去,那瓜肉有一巴掌厚,也就是四五指厚。最初产在鄯善达朗坎乡,哈密回王把它作为贡品送进皇宫,乾隆爷赞不绝口,从此,鄯善甜瓜就叫哈密瓜了。回王在哈密大种贡瓜,大概一百五十多年了。嗨,说这么多,给嘴解馋。”
双杏母子折回来时,驴掌也已经钉好,路经粮铺,买了三升红高梁装在褡裢里,驮在驴背上,就算买齐了。母子几个一道回至车马店歇息。
双杏刚脱鞋上炕,老四老五老六齐刷刷地来到炕边。你推他搡了一番,还是老四开了口:
“妈,兴许一辈子才来一趟哈密,张叔讲林大人在哈密的故事里,把哈密王府说得如何如何富丽堂皇。今天既然来了,哪能不去看看。”
“就是。妈,张叔说过:‘到了哈密,不看王府,等于没到哈密。’让我们去见识见识吧!”老七也凑过来插了一句。
双杏理解孩子们的心愿,若不是旅途劳累,还要赶路,她真想和年轻人一起凑个热闹。可生来乍到,担心出事,她迟迟不张口表态。
老四几个急了,老七摇着母亲的腿乞求说:
“妈,您老开个金口,就叫我们去吧!”
双杏转过脸去问老大:
“你呢,去呀还是不去?”
老大说:
“妈若准了兄弟们去,我就留下来陪妈吧。”
双杏这才说:
“那好吧,一道去,一道回,可不许惹事。古城子的事别忘了。”
老四老七羞涩地低头说:
“记住了!”说罢,兄弟几个几乎是一拥而出。
老四弟兄四人出了车马店,游游逛逛,从西关一直游到东关。
东关远比西关热闹,东来西往、南至北去的商旅络绎不绝,骆驼队尤为壮观。奇怪的是街上很少见到畏兀儿女人。偶尔遇到一两个也看不清模样,因为都罩着面纱,只能从身段步履上判断或老或幼。弟兄几个无心光顾街道两旁的货栈商号,因为他们身上没银子,压根儿就不管购物花钱的事。兄弟几个出于猎奇心理,径直来到回城,一心只想观望回王府第。
哈密回王府紧挨回城西门。嗬!高大的城墙,雄伟的门楼,高耸壮观的王爷台,只见楼台叠叠,宫殿重重,真有说不尽的宫门深深深几许的玄妙,和张梅生讲的一字不差。
老四兄弟几个只顾边走边观赏,忽然眼角掠过一道弧影,同时爆出响声,掉头看,原来是王府门卫挥舞着皮鞭从侧面赶来,同时厉声喝斥:
“干啥?滚远点!这是你能看的吗?”
老七气得斜了一眼,说:
“能修还不能看?修下就是让人看的,长上眼睛就是看的,真霸道!”
“啥!这娃娃嘴还撑(硬)得很。”舞鞭的门卫打个招呼,又跑来三个持刀拿枪的。
老七丝毫不惧,双手腰中一叉,目光炯炯。老四几个见要出事,生拉硬拽把老七带了过去。
恰在此时,东北处传来女孩子凄惨的哭声,兄弟几个折回来倒要看个究竟。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畏兀儿汉子穿戴着满清官服,几个畏兀儿随从拉拉扯扯挟持一畏兀儿少女。这少女花帽下吊着十多根小辫子,哭声中满是绝望和无助。
老七问过路老人:
“咋回事?”
老人回答:
“王府管事的伯克要把库尔班的女儿拉去抵账。”
老七几个听了义愤满腔。老七怒气冲冲,说:“卖烤肉的老人刚说的事,眼下就发生了,真是无法无天!”说罢直扑上去。老四几个急忙拽了往回走。
老五说:
“你没听张叔说,这方圆几千里,王爷说了算,他就是法,他就是天,连官府都拿他没办法,拉几车土还得掏钱。再说,王府卫队几百号人,谁惹得起!”
老六也说:
“爹叮嘱啥来?咱们是护妈妈探亲的,不是只身走江湖的,惹了事屁股一拍尘土不沾。保护妈妈是头等要紧的,快回吧。”
老七虽心中窝火,可一听到‘保护妈妈是头等要紧的’也就不再嘟嘟囔囔什么,随老四几个一气回到店里。
母亲双杏已将籽棉缝进蓝土布里,大概是个褥子或是个垫子,听了老四一番叙说,也一个劲儿叹息。
六、巧过星星峡
双杏母子经过半天一夜休整,可算是养足了精、蓄够了锐。此日清晨,不待太阳出山,结算了店钱,出了东关,便一溜风向东直奔。眨眼过了陶家宫,黄芦岗,日出三竿时,已到大泉湾,穿过三道城,圪达井,中午赶到骆驼圈子,休息一个时辰。黄昏时分,到了烟墩。放眼望去,前后左右尽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母子一行便赶到一座烽火台背风处准备露宿。
此刻,有二男一女踉踉跄跄扶将而至,尚未挣扎到烽火台下,那身子格外单薄的小个子男的已腿困身乏得难以支撑,从高大清瘦的男子手中仆倒在地。
随其后戴黑头面印堂有黑痣的中年女人绝望地一腿跪地,一腿蹲着,手抚倒地者哀叹:
“胡达呀,咋办哩吗?这前不见村,后不着店的。”
“唉,听说这哈密地面大着呢,东西戈壁荒滩就八百里,若能奔到有人烟的地方,要点吃的,喝点水,就没麻达了。”发话的男子身着玄色长衣,俨然一副长者智者的尊容,一把黑色的大胡子,足有尺余,就胡子论,年纪总在五六十岁,其实际年龄仅仅四十开外,那长方脸上的八字下弯眉引人注目,一双冷峻深邃的大眼,虽饥饿疲惫不堪,那目光仍不乏咄咄逼人之气,其城府深不可测。
“还讲究是个尊贵的海里发(传教士的高徒)哩,一点儿没个正主意么,这几千里的路上,一个十三岁的女娃子家咋能耐磨下来嘛。与其折损在半道上,不如留在老家,做个童养媳,也比受这个罪强。若带上老大老二,总比丫头背头(耐力)大,小伙子家,还能帮咱老两口子一把。你看这扶持来扶持去,还……咋办吗!”
“头发长,见识短,一点儿不假。尔萨、穆哈不正随我的先生(虎夫耶教派的一位著名教长)学经哩嘛,将来做了大阿訇,你就明白了。再说了,到了乌鲁木齐,一旦索将军不理我的茬儿,咱生来乍到,咋个落脚?带上个女娃子,眼下是累赘了些,可将后实在不行,好做亲,西域的女人稀贵哩。只要落了户,扎了根,不愁没经念。只要有回回的地方,油香保你吃不零干。”
“就算你谋划得深远,可眼下救蓝儿要紧啊!”
“你做娘的救呀。”
“我救?!一没水喝,二没馍吃,三没奶喂,我有个啥救手?”
“你拿哭声救呀,那烽火台下不是来了一帮子么。”
黑痣女人经此点拨,方才从梦中惊醒,一声连一声哭诉起来:“儿啊!你醒醒呀,你是渴坏的,你是饿昏的,救命呀!胡达,谁若救了我儿的命,我变牛做马回报也答应。”不待她住口,哭声早将双杏母子惊动过来。
可当双杏将水囊递过时,黑头面女人却犹豫了,望着高大的男人,为难地小声祈示说:
“老汉人壶里的水,喝得么?”
“救命要紧,这当儿,莫说喝水、吃饭,只要能救命,干什么都行,胡达不会怪罪的。”说着接过老七递过的干粮嚼了起来,抖动的大胡子沾了许多干粮末。
女人这才放心地接了水囊,给倒地的灌水,不时自饮几口。仆倒者毕竟年轻,几口水喝下去,便能挣扎着坐起,捧着双杏递给的馍吃起来。
此时双杏断定,倒地者并非男人,虽身穿长衫,剃光了前额,留一条粗大的蝌蚪辫子,却掩饰不了胸部已微微隆起的两座小丘。小模样长得挺秀气,那人中正端处生就一颗黑黝黝的美人痣,实在别致,给人过目不忘的永久印象。
一家三口吃饱喝足后,向双杏母子连连致谢。那女人馋馋的目光不时盯在双杏那头毛驴上。
双杏手捧红高梁,亲自喂毛驴,毛驴已亲近许多。夜里省出一张皮子,双杏和冬梅裹了籽棉垫子休息不提。
深夜里,精神饱满的戴头面女人不止一次用手戳男人,怕男人不明其意,附耳低声提示:“骑了驴快走!”男人佯装不知,用肘回捣女人,末了压低声儿说:“你日晃(哄)的要我的命哩吗。”
天明了,见双杏骑上毛驴哧哧哧轻松地向东奔去,那黑痣头面女人好羡好贪好不甘心,抱怨男人说:“要听了我的,咱把蓝儿一驮,早不见影子了,少受多少罪,少吃多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