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爷正色说:
“这话就偏差了,天下为公,向理不向人。咋能倒行逆施,帮本地人助纣为虐,欺负外乡人呢?”
“嗳,和爷,你明明看见三两银子是从那小家伙身上搜出来的,咋还偏刃子斧头砍人哩。打伤这么多弟兄,治伤养病,总得五六百两吧?莫说工钱。”
“那银子若是你故意放进人家怀里的呢?”和爷极不信任地质问道。
宽脸盘心虚地双手一摊,结结巴巴地说:
“和爷,你咋这样断事呢?莫成我故意害他?”
“咋回事?”延老大急急慌慌地拨开人群,问老四。老四如此这般地诉说一遍。老大上前躬身一礼,和颜悦色地说:“多谢二位爷主持公道。听说小弟偷了人家的腰包,真也好、假也好,无风不起浪。我做大哥的,应当问个明白,果真小弟错了,我应当面谢罪。人呢?”
宽脸盘和吊死鬼尽管缩入人群,还是被延老大揪了出来。
“噢,是你二位!真是天地太小,冤家路窄。六年前,我跟爹头次来古城,是他(指吊死鬼)把小布包趁我不在意塞进我怀里,多亏我爹发现,揪住了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小人,欠下一顿饱打,如今又作祸到我七弟头上,实属可恶!”
老大一席话拨开云雾见青天。观众恍然大悟,纷纷唾骂吊死鬼等缺德成性,继之走开。
和爷明爷暗自庆幸没有误断此事坏了名声。和爷上前握住老大的手说:
“这帮无赖地痞,叫你们外乡人扫兴了。你两个小兄弟好身手,将来大有作为。唉,恕我冒昧,你面怪善的,像一棵树的延孝先。”
“那是家父。”
“啊,他有你这么大的儿子!我姓张,他是我胞弟(指身边的张明)。十年前,在天顺车马店我和你爹相遇。那年,我也是赶车初来古城。店里的车户都眼红他媳妇能生儿子,不是双胞胎,就是三胞胎。说的就是你们吧,如今都成了大小伙子。说说看,现今兄弟几个?”
“不瞒和爷,十七个。”
“啊!我的天呀!”张和张明失口惊叹。
老大接上说:
“这是四弟,倒霉的是七弟,非要去听评书,才惹出麻烦来。”
“这怨不得小兄弟,是恶人找事,躲也躲不了。问你爹好,咱们后会有期。”张和拱手告辞。
“多谢二位爷!”老大老四老七拱手致谢。
“时辰还早,听书去不去了?”老大和蔼地问。
老七摇摇头说:
“回吧,哪还有心思!”
老大三个回到客房。母亲双杏打了个盹儿,斜靠在炕墙上给冬梅喂奶。老五老六寂寞无奈,业已呼呼入睡。双杏见老大情绪不高,老四老七灰溜溜的,便问:
“咋啦?去时兴得头都不回,回来咋都苶兮兮的(精神萎靡)。时辰还早,莫成吃了顶门杠子,说书人不在?”老四便把扫兴事一五一十地叙说了一遍。
双杏爽朗地说:
“没事,别哭丧着脸,俗话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多一个教训没啥不好。只是有一条,没偷就是没偷,不能当软骨头,为了过关就认偷,昧着良心招假供,折财送命事小,坏了咱延家的清名事大。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老大靠在炕墙上第一个守夜,亥时换了老四,轮上老六雄鸡三鸣。这一夜,母子放心大胆地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起程时,老大坚持把母亲双杏领到牛马市场,叫兄弟们给母亲相一头好驴做脚力。相来相去,一头黑骟驴竟要价五十两银子。老四还价说:
“二十两。那边马市上,一匹好儿马才四十两,要不是给我妈置坐骑,十两我都不要。”
谁知经老四这么一说,那驴贩子瞟了双杏一眼,反倒绷得更紧,一两也不少。孩子们一心想买头好驴把母亲驮到口里去。可驴贩子把握了买驴人的心思,偏偏来个居高不下,想卖个好价钱。
双杏一跺脚,背着冬梅走了,回头招呼老大:“不买了!”
老大欲走又止。
双杏回头叫:
“走啊!”老大只得拔腿跟上。
驴贩子这才慌了,追上前拉住老四,说:
“四十两,咋样?别急着走呀!好商量,好商量。”
老七折回来拽了老四就走,说:
“妈说不买了,还缠啥?三十两也不要。”
驴贩子先前神气,眼下泄气,软摊着双手,自言自语:“把个好买主错过了,卖三十两也还赚十两哩!”
四、强度色皮口
双杏母子买驴不成,反倒被利欲熏心的驴贩子窝了一肚子气,一路无话,出了古城子,头也不回,直奔哈密而去。
由于昨夜休息得好,人人精神饱满,个个意气风发,跨沟越坎,涉水爬坡,加之长途跋涉日益习惯,原先一日行八九十里,已觉疲惫不堪,而今一日行百里也不稀奇,并不感到疲倦,一抬脚就是几十里,饥餐渴饮,惟一要做的事就是走路。夜里,在背风窝里挤一挤;天亮,嚼点干粮起程,不两日,来到色皮口地段。只见山势险要,大石头遍地,路途崎岖。
老大几个把冬梅轮着背在身上,不到吃奶时候不让沾母亲的身子。双杏也觉得轻松开心,不禁自语:“树要连根哩,儿要亲生哩。”
这一轻松开心,难免不想娘家的老母如何,自家的汉子五哥怎样,那脸色时阴时晴,飘忽不定。
这一天,快中午时分,眼望道路越来越窄,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深涧莫测。适至前途拐弯处,蓦然钻出一群羊来。几十只毛色斑驳的山羊晃晃悠悠走在前面,百十只大尾绵羊摇摇摆摆跟在后头,一时堵塞了双杏母子的去路。停下吧,才休息过;弯过去吧,无路可走。大家跟着羊群磨蹭了几十步。老七耐不住性子,挥舞着绳子吆喝起来,企图赶快点。谁知那羊群认生,置生人的吆喝充耳不闻,依旧走得四平八稳。
那扎着黑布头巾,敞开皮褂子的中年牧羊汉子,见状哂笑一声,口中连发三声“嘘─嘘─嘘”那羊群越发迟缓,胜似小脚女人,故意蹒跚磨蹭。
老七冲着牧羊人喊:
“大叔,请吆快些,我们要赶路。”
牧羊人置之不理。
老四又喊,牧羊人只是摆手,不肯言语。
老五说:“看他样子傻乎乎的,不是哑子也是聋子。”
无奈,老七背了冬梅,混入羊群,见缝插针,不是他踩了羊的蹄子,便是羊踏了他的脚,挤来靠去,才挪出十几步。双杏见老七前头走了,老拖在后面也不是个事,山高路远,谁知羊群霸道于几时,也索性混入羊群,老大几个便紧随其后。双杏母子耐着性子,走着走着,约摸半个时辰,才挨到山路的又一拐弯处,眼见峭壁突兀,巨石悬空,再往前走,便是石峡,远看宛若一道缝,人称“一线天。”
“啾——收啊!”的呼声从牧羊人口中传出。
老七闻声顿感脚下抽动,机灵地向上一纵,右脚的鞋被拽落在地,光着一只脚,轻轻落在羊背上。羊哪受得了?惊恐地挣扎起来,有坠下深涧之险。仰视峭壁上有一悬石,老七使劲向上腾去,稳稳立在巨石上。向下望,山涧更深,心惊肉跳,他只好缓缓坐了下来,回望来路,才觉心静了些。可来路的羊群已断断续续、一窝一窝的,断处均是跌倒的人。眼望母亲和几位兄长全中了连环套,被拽倒在路边,这可如何是好!咋个解救法?
且说双杏脚踩连环套,一下子被拽倒后,也曾挣扎过,惊得羊只在身上蹦来跳去,踩伤了好几处。当羊只离开后,才看得清清楚楚,身子就在陡壁险路的边缘,身子一挣扎,那绳套也随之一拽,以至从峭壁下一点一点拽至悬崖边边。若再挣扎,再一拽,必会坠入百丈深涧。双杏不由魂飞魄散。原想由五位虎子保驾,尽可顺顺当当回家探母,谁知竟在此被掳落难,长叹一声:“五哥啊!你我缘分未尽,来世再见。”说完潸然泪下。
老大的遭遇雷同。只是眼望生母不能去救,枉为人子,愧对父母,无以回报,清泪涟涟。
双杏几乎绝望,泪湿尘土,只待贼人处置时,能有一线挽救的希望。
此时牧羊人口中发出“句─句─句”的叫声。那霸占道路的羊群一瞬间奔入拐弯处不见了。七个手持棍棒利器的贼人从拐弯处抛头露面了,大摇大摆、幸灾乐祸地向被拽倒的双杏母子走来。
领头的白脸中年汉子眯着双眼,闪烁着大麻子,得意忘形地对左右说:
“咋样?你老哥设的这连环扣神吧,兵不血刃,不费吹灰之力,就让多少好汉栽在手里,设一次,成一次,九次了吧?”
左右笑脸相迎,极尽奉承阿谀之能事:
“是是,自打您坐了第一把交椅,就没失手过。”
“咱弟兄也没折损一个。”
“都托大哥的洪福。”
“沾大哥的光。”
“挨个搜,不老实的就踢下去,路上不留尸首,免得人见了不敢走,断了咱的财路。”白麻子老大再次吩咐。
贼人从下往上搜,老六老五老四身无分文,气得贼人大蒜头鼻子直叫:
“穷鬼!穷鬼!穷鬼!白搜了半天,都踢下去算了。”
白麻子捣了大蒜头鼻子一下,小声说:
“踢了他们不打紧,那两个豁出命来不就费劲了。搜完了让他们一齐滚。你带三个弟兄对付圈脸胡子,我去收拾那女人。”
白麻子老大说罢,带了人围拢过来,走近一瞧,愣了下,直叫:“快叫松一下,往里挪一下,别叫滚下去了。噢哟!这么白净的俊蛋蛋,咋舍得哟。”白麻子说着上前,准备亲自动手。眼睛却被女人那鼓鼓的胸脯勾住了,这搜身的享乐岂能让别人沾了去,把上来帮忙的贼人一拨拉,说:
“一边去!”
双杏呢,从身子被挪向里边的一瞬起,就萌生了最强烈的求生欲。她最怕的是被拽下去。搜身给了她扭转乾坤的契机。那白麻子一副色迷迷的痴相,完全丧失了应付万一可能的警惕。双杏暗暗欢喜,自从被拽倒,绝望了须臾,她就伸手从怀里握好了刺猬飞针,伺机最后一搏,眼下机会终于来了。她貌似微闭双目,实则窥视前来的搜身者。
老大呢,怀揣零花的散碎银子,料定贼人必近前搜身,手握长烟杆于身边,隐蔽起来等待,反复告诫自己:身陷绝境,出手必须快而准,没有第二次机会。老大从六七岁习武,一日不辍,勤奋有加,并有较好的悟性,历经十几个春秋,可谓功力深厚;自从跟继祖师父习武以来,功力更是精进。眼下,他只盼贼人近身,突施奇功,好救母救兄弟。
白麻子老大馋兮兮地贴近双杏,伸手正欲解扣入胸,只见女人靠在身边的右手一扬,白麻子来不及躲闪,连吭声都来不及,便向后猛挫了身子去。身后的贼人不知变故,来不及细看,扑了上去。女人的左手一抬,满满的一把绣针飞了出去,众贼人应声纷纷倒地。
几乎与此同时,大蒜头鼻子几个躬身去搜老大,左手指刚一触老大胸怀,只觉硬硬的,兴得直叫:“这家伙有。”另三个贼人一听,迫不及待竞相伸手来搜。老大将压在身边的右手嗖地抽出几比划,闪电似的,看似烟锅头探头轻点,实际上内力爆发,使贼人摧肝裂胆,有的捂胸,有的捂肋,气上不来的,话说不出的,疼痛难忍,纷纷向后倒去。
坐在悬石上的老七见了,其乐无比,只差狂笑出来,怕惊动了其他不明真相暗藏的贼人。老七忍着笑轻轻飘了下来,轻轻速速为母亲脱了套,顺手拉过一个贼人的脚给轻轻套上,再去帮大哥脱了套,也给套上一个贼人。若不然,套子空溜下去,惊动了暗暗埋伏的贼人,那就糟了。兄弟二人分头和母亲双杏速速帮老四老五老六脱了套。老四和老七将剩余的贼人也分别上了套。那伙贼人眼睁睁见自个儿被上了套,有力难使,有苦难言,瞪大了绝望的双眼,只能鼓着白眼珠,恐惧至极,流下临死的苦泪。
自从白麻子老大笼统地喊叫“松一下”之后,暗伏山腰洞口的贼人便松了劲。估计搜财的事该办完了,却又不见空套落下,也不见空中飞尸,心里恍惚,吃不准,于是向上呼叫:“完了吗?收啦!”
老七一听,悟出窃道,佯装白麻子的腔调,伪作贼老大的势头,回道:
“收吧!”老七见绳套抽动,急使眼色,老四老五老六齐动手,将一伙黑心贼滚了下去。
双杏和老大本不忍心这样做,可又事出无奈,贼人不下去,就得自己下去,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嗨!”忿忿地长叹一声,靠峭壁蹲下身子歇息。
“这就是说书人讲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上天有眼,怪不得咱们。”老四自我宽慰道。
老七贴近母亲关切地说:“妈,硬撑着向前走一截子吧,到宽展处好休息,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双杏虽已化险为夷,这惊吓远胜于古牧地那一夜。那一夜受侵害的只是她一人,若拼搏起来好在是平地;可这一次,贼多势众,又巧设机关,使一家七口身临悬崖,陷入绝境。若不是救急的绝招,五口人早随着无常上阴曹报到去了。惊吓过度的双杏自感非常疲劳。
可老七讲得有理,只好鼓足了气力,由老七扶着乏兮兮地向前走去。
“妈,今天多亏您的绝招,才绝处逢生,要不,我看就没救手了。”老四佩服地贴近母亲道。
“就是,我说咋的,白麻子老大连声气都不吭就跌过去了。后来给他上套时,才明白,是叫妈的刺猬飞针把嘴给封上了。”老七兴高采烈地比划着。
“白麻子的脸活像个刺猬。妈,真有您的,跟谁学的绝活?”老五好奇地问。
双杏被孩子们簇拥着,他一言、你一语地那么一激,精神了起来,忍不住笑着,甜甜地说:
“还能跟谁学?你爹教的么。你爹他啥不会?”
“不行。爹偏心!咋不教给我们。如若咱弟兄都有了绝招,哪有今日的险情,把人都快急疯了。”老七执着地嚷道。
双杏点了老七的脑门一指头,笑着说:
“傻儿子,你爹不偏心你妈,还能偏心谁?等你今后有了媳妇就知道了!”
老六扭偏了头,问:
“妈,您哪有工夫练这绝活,啥时节练成的?不是今天露一手,还不知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