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兄弟也学爹淘金,能省尽量省,多吃干粮少住店。反正天越来越热,只要妈和冬梅吃好住好就行了。”老大说毕,老四几个一致赞同。
老七说了句:
“不吃苦中苦,难办大事情。”
老四朝老七直刮脸皮。
老七理直气壮地说:
“反正爹常常这么教导咱们的。”
双杏母子一行说说笑笑,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不觉劳苦,不嫌路遥。树林在他们身旁晃过,草地在他们眼角溜走,河水在他们身后流淌,小鸟在他们脑后歌唱。
双杏虽是孩子们的母亲,却因思母心切,并有五位虎子陪伴,日日兴奋,朝朝愉悦,一路上意气风发,一步快似一步,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孩子们则像马厩里的小驹跨进广袤的草场,兴致勃勃,尽情驰聘,一切都感到新鲜,一切都感到有趣。
不一日,双杏母子一行淌过头屯河,跨入古牧地。本想遇个能避风的墙角,母子挤成一堆凑合凑合,可天公不作美,清风夹着雨点,紧追不舍。眼望日落西山,路边只有一家车马店。双杏决定投宿。一行迈向店门口,恰巧一位伙计手持灯笼走了出来。
老大跨前一步,作揖说:“掌柜的,有无住处?”
那位颧骨突兀,左眼斜成一道缝的中年伙计,抿着八字胡微微端详了下双杏一行人,连连说:
“有,有,往里走。”说着打了个让客的手势,只顾挂他的灯笼。
双杏母子刚跨入四合院内,从耳房走出一位紫红脸膛的中等胖子,一跛一跛地来到双杏母子跟前。不待老大再开口,那位挂灯笼的伙计回过身来搭话:
“白掌柜,他们是住店的。”
双杏母子被领进一间带通炕的大房间。老大端来洗脸水,老四又端来热水放在双杏脚下。双杏高兴地说:
“几天没烫脚了,今夜都烫烫。”
母子几个烫了脚,吃了点干粮,便上炕倒头就睡。初次上路,赶得太紧,确实都累了,一个个和衣而睡。双杏和冬梅睡里边,老大睡外边,也就是窗边门边。
临吹灯时,双杏突然煞有介事地坐起身,轻轻地说:“头朝里。”老大便一个个摇醒了呼呼入睡的几个兄弟,掉了个,这才上好了门栓,吹灯睡觉。
虽说是苇席铺炕,睡展了身子,总比露宿荒郊强了几倍。母子七人身子一沾炕,便睡得稀里糊涂,不知天南地北,分不清是温馨的家还是过路的店,打呼噜的打呼噜、放屁的放屁,昏沉沉、气闷闷,全失去了神志、失去了清醒。
亥时未尽,老大闩好的门栓被插入的刀尖一分一分地拨开了,随之蹑手蹑脚猫腰溜进两个汉子。单说那先溜进的汉子,根据他的经验,旅客中带金银细软的常住里边。他断定黄昏投宿的一行人,那女的是主事的,再说她带着个吃奶的孩子,更要住在里边。于是他便摸到了炕里边,伸手在炕沿边轻轻一摸,嘿,使他大出意外,竟是女人的光脚,便单腿跪在缝隙里上了炕,轻轻地摸过了女人的头,从头下抽出包袱,觉得没啥份量。一伙人上远路,咋能少带了银子?准是揣在身上。他摸了下女人的身子,果然是和衣而睡。出门人一是累了,二是怕丢了贵重的东西,才常常睡觉不脱衣服。对了,这女人肯定把宝贝藏在怀里。那黑影贼把左手的包袱递在持刀的手中,左手去解衣扣,不想衣扣居然开着。噢,是奶了孩子的缘故,反倒免了一道麻烦手续。那黑手顺着开襟刚抚摸进去,无意中触到了那又酥又暄又挺又大的……贼人触火似的一惊。女人似乎也怵了一下,却仍旧酣睡。
那贼人一时昏了头,见女人并未惊醒,便得陇望蜀,得寸进尺,馋兮兮地把那****轻抚慢拢,喜不自禁,浑身哆嗦个不住,恨不得爬上去一行云雨之乐,竟忘了在衣内搜银子。
女人呢,迷迷糊糊、隐隐约约、微微觉得****上有手感,起初,竟糊涂地认为是自家的汉子;后来,觉得手生,而且小,路数也不对,渐渐有些清醒,感觉是睡在苇席上,而不是睡在自家的毡炕上,这是在车马店。女人惊得一个冷颤,在大呼“有贼”的同时,蜷曲右腿,猛地一蹬,将黑影贼踹下炕去。女人越发觉得这不是梦,是真有贼人,因为她的脚是蹬在实实在在的大人身上。
此时,老大已头一个惊醒,翻身下炕守住了门户,老四头挨窗子,点亮了灯盏,老五老六老七惊坐起来。灯光下看得分明:两个贼人各持牛耳刀,提包袱的居然是挂灯笼的伙计!母子们气得个个义愤填膺,眼中充血。老七冲出门去,在院子里大喊大叫:“快来看呀,店伙计做贼,黑店!”
屋里两个贼人几欲夺门出逃,哪能得手!老大手捏长烟杆,堵住了门,老四手挥戒尺,跳下炕,虎视眈眈只等母亲开口。
双杏气得说不出话来,老五老六下了炕,挡在妈妈的前面,以防贼人狗急跳墙,劫持人质。
两个贼人持刀夺门,被老大的长烟杆一闪一点,击中手腕,牛耳刀先后落地。贼人走投无路,惊慌失措,只好低头下跪,磕头求饶:
“饶了我们吧,只因欠了赌债,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
“都是骗人的鬼话,不要听!”老四怒吼着。
经老七那么一吆喝,住店的把屋子挤了个水泄不通,都来看热闹。人们指指点点、愤愤不平。
“这店还能住吗?伙计就是贼。”
“谁知道店掌柜干净不干净?”
“原来是家黑店!”
老七叫来了瘸掌柜,叫人们让了一道缝,挤进屋子。瘸掌柜气得直吼直跺脚:
“黑娃呀,你咋做出这不要脸的事?我对你咋了?咋这个样害人?剥人脸上的皮嘛!你给我当着众人说清楚。要不,非剁了你不可!当上我店不开了,去吃官司,说!”
瘸掌柜气得浑身哆嗦,右手举着菜刀,抖个不住。虽如此,仍有不少人怀疑不定,侧之以目。
伙计黑娃终于开口了:
“夜里赌了三把全输了。黄鼠狼不赊账,逼得我没办法,只好说:‘有一笔买卖,你帮我做了,不但能还你的债,还能享分一半。’他不信,我便给他交了底:‘店里来了一伙人,怪稀奇的,五个光头小伙子,和尚一样,保着一个背娃的女人,像是保镖的,又像是探亲的,身上肯定有货,说不定还不少哩!’黄鼠狼才当了真,跟我进了店。我提了膏车的油瓶,把门轴的上下那么一抹,用刀尖拨开门栓,没发出一点儿响声,就进了屋子。偷的包袱在这,里面有些啥,尚不知道。还想再摸揣些金银细软,就给抓瞎了。”
一提到“摸揣”,双杏气不打一处来,恨得咬牙切齿,只是说不出口。
瘸掌柜听了气极败坏,喷着唾星说:
“黑娃呀,阿訇是咋个给你教的?手天生是干活的,偷东西是要剁手的。女客官,黑娃犯了事,你看咋办?是送官,还是你惩罚了事?”
众人议论纷纷,双杏的孩子们也不置可否。
双杏冲着伙计黑娃,怒不可遏,吼叫:
“我叫你这只偷偷摸摸的手记住,便宜是占不得的!”说罢,从老四手中夺过戒尺,朝黑娃左手臂就是一击。众人一惊,只听“咯嚓”一声,黑娃惨叫震天,孩子们惊得愣在那里,他们是愤怒,却不曾想母亲会对跪地求饶的人下手如此狠。除了黑娃,其他人哪能理解双杏此时此刻的心境。所以留给众人的印象是:这女人竟能下得了手!
黑娃残废了,贼眉鼠眼的黄瓜架(身架高而枯瘦)绰号黄鼠狼也吓瘫了。
瘸掌柜羞愧不堪地向众人施礼一周,说:
“姓白的今天丢人败姓,栽在伙计手里算我倒霉。对不住大家,店钱分文不取,店也不开了,大家保重。”说毕,躬身一揖,转身一跛一跛地走了。
众人叹息散去,各自料理起程的事。
黄鼠狼扶着黑娃,战战兢兢地走了。
双杏怒气未消,木木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念叨着孝先和继祖师父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娃娃们虽多,毕竟年轻,睡死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尚未出关,还不曾涉入那人稠地狭、恶人百出的地带,就险些失了真身。那****虽说是身外的肉,可除了丈夫和吃奶的孩子,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岂容恶人玷污?将来回到家去,咋个给五哥交代?双杏的脑海里反反复复被痴情败绪纠缠着。
老大自愧自责地说:
“妈,您别生气了。爹常说‘气大伤身’。都怪孩儿不好,睡得死,险些失盗,若丢了盘缠,非得折回头,丢人死了。老爹的金也白淘了。”
“别说了,这也怪不得你。住在店里反倒不安全。好个贼娃子,把老娘的肺都气炸了,恨不能亲手剁了他,方解心头之恨。”
“也怪我们赶得急,都走乏了,贼人才能得手。”老四坐在炕沿上思谋着道。
这话给双杏一个提醒,觉得有道理。
双杏微微点了下头,说:“也是,当年我跟着你爹走,啥事都他操心。他走南闯北,见识多,胆子大,腿功极好。妈几十年来,足不出户,光生养了娃娃,加上赶路心切,走乏了,睡得昏昏沉沉,跟死猪差不多;你弟兄几个哩,虽说从小练拳脚、练腿功,那走长路的腿功并不曾练,放牲口也是马下马上的,这初次上路,难免腿乏身困,一跌过去,也像醉猫一样。如今看来,这走路也是一种功夫。像你爹,走再长的路,他总惊醒的哩!没事,过些日子就好了。天快亮了,再躺会儿,养足了神,好上路。”说罢,上炕睡倒了。
老大对几个兄弟说:
“知道为啥叫你们头朝里睡吗?这是妈睡了又惊坐起来叮咛的。若是头朝外,当你发觉有贼,或起或喊,贼人早给你一刀;头朝里就少了些危险,一脚就可把贼人蹬下炕去。”兄弟们连连称是。
双杏为老大的悟性暗自高兴,同时也疑惑老大或许猜想到黑贼的所欲所为,是被她蹬下炕去的因果。老大已结婚多年,是过来人,他会理解当妈的今日为何这般狠的。双杏想着想着,一咬牙,随他去吧,反正不能从自己嘴里说破。
只听老大又说:“从今日起,无论投宿哪里,老四老五老六,咱几个大的不能都睡死,从我做起,轮着睡,不能再失盗,不能叫爹妈失望。”兄弟几个连声答应。
双杏听了眉头一展,气消了大半。
雄鸡二唱,车马人声嘈杂一片。
双杏母子却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起身洗了脸,吃了干粮上路。老大先背了冬梅走在头里,双杏一身轻松,紧追东去。
行至甘泉堡,晴空里一群乌鸦掠顶而过,留下一声声刺耳的鸣叫。双杏母子只顾往前赶路。突然,呼啦啦从路边的毛树丛中窜出身着各式服色的二十几号强人,前堵后截,断了去路和退路。猛然间,吓了双杏母子一跳。出门以来,大白天遇上成伙的强盗还是头一遭。
老大将棍一横,首当其冲。老四在左,老五在右,老六老七断后。
兄弟几个将背着冬梅的母亲团团护在中间,拉开了格斗的架式。
“留下买路钱,不误你等赶路。”秃头圆脸的大汉吼道。
老四不屑一顾地回了句:
“把钱留给你,我们拿啥赶路?屁话!”
“那不管,买路钱得留下!”大汉不耐烦地挥着手吼叫。
“说得轻巧,路是先人踩出来的,你等是劫路的,不是修路的,凭啥给你买路钱?快些闪开!”老七跃跃欲试,眼看动手。
围黑头巾的瘦个子贼人向前一跳,挥动钉着铁钉的刺猬棒,恫吓说:
“大哥,不给点颜色瞧瞧,怕服不了人。手中的家伙又不是吃素的,放倒一两个就乖了。”
老四听了岂肯饶人,掣出三截铁戒尺,笑着说:“识相的,让开。咱哥们手中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不要连本带利都搭进去。”
一伙强人欺几个娃娃围着个女人,除了一条棍,再无长家伙,凭着人多势众,都是长矛大刀,一个劲怂恿大汉动手。只见大汉一挥手,喊了声:
“上!”贼人像一窝马蜂扑来。
双杏深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几个孩子,他们的功夫从小练就,虽缺少实战经验,但决不是花拳绣腿。面对必不可免的这场厮杀,她心里琢磨着,若连这一关都不能顺利闯过,那十几年的心血也就白费了,回家探母等等都是一场虚梦。她要拭目以看,孩子们平日的演练究竟能否派上用场。
孩子们呢,头次遇上了生死挑战,岂敢儿戏。演练了十几年,此时不用更待何时?再说,保卫母亲远比个人性命重要。有母亲亲眼看着,谁愿当脓包?对偷窃财物的贼人母亲都恨之入骨,心硬手狠,更何况这伙连命带财都要夺走的强人!孩子们个个用心,人人效命。贼人接近者,老四老五的戒尺三节棍攻势凌厉,击打得贼人纷纷后退;贼人远者,老大的猴棍神出鬼没,扫得贼人头破臂折;老六老七的绳镖绳鞭可长可短,被命中的贼人鬼哭狼嚎。不到片刻工夫,二十几号来势汹汹的强盗便被兄弟五个风扫残云,丢下了五个七死八活的伤号,剩下的人逃了个干净。
双杏向孩子们报以满意的微笑,率先赶路了。
老四说:
“妈,没想到这伙人凶得老虎一般,张牙舞爪,却不经打。”
“就是,练了十几年的功夫还没使出来,就散场了。”老五尚感遗憾地道。
“打得不过瘾。”老六也深感不足。
“都是些毛贼么,一打就散,会了那么三招两式,就当起劫路贼了,真是下贱胚子。”老七忿忿地数落着。
双杏笑着说:
“我看了都手痒痒的,要不是背着冬梅,也叫贼人尝尝老娘流星锤的滋味,别小看了咱娘们。”
“妈,您的那几手留着吧,有您养的几个儿郎护着您,再叫您老动手,咱哥们的脸上就不光彩了吧!啊!”老四笑嘻嘻地道。
老大慢腾腾地说:
“遇了一伙毛贼,打了个漂亮仗,可不能大意轻敌,若遇上高手咋办?爹常说:‘山外’……”
不等老大再吐出下一个词,兄弟四个便同声同气地齐呼道:“有山,天外有天。”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骄兵必败。”
“能忍则忍,能让则让。”逗得老大不好意思起来。
双杏嗔斥说:
“你大哥提醒得好。看把你们能的,才过了两道门槛。说起来一溜一溜的,做起来就愣头瓜叽的。江湖险恶,前途事多,遇事多几个心眼,少吃亏上当,你爹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