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纳呢,眼见婆婆生了老十四,她尽心侍候月子的每时每刻都不免幽思遐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挺起大肚子。可笑的是抱上老十四,有时竟犯傻,懵懂地误以为是自己的孩子,清醒时,倍感空虚。
见婆婆又鼓起了肚子,越发羡慕不止;见花儿也挺起了肚子,她更是暗暗焦急,很不好意思。有时,居然偷偷抽泣。
花儿快要临产了,老二喜形于色。他左顾右盼,眉飞色舞。结婚早他半年多的黄毛叔叔无花无果,和他同夜成亲的大哥无声无息。自己不是长子,可自己的孩子出生后却是长孙,只有一个。
花儿呢,已婚三年,不再是新媳妇。三年来,老二日见成熟,对她格外疼爱,久而久之,生儿育女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眼见得婆婆的肚皮跟自己同时大起来,不曾想自己却要先婆婆临产了。花儿不明其理,靠在铺盖上抚摸着锅似的肚子幽思暗想。新婚之夜,老二整夜纠缠,逼得她狼狈不堪,尴尬无状。万般无奈,鸡叫时,她才遂了老二的心愿。从那时起,她才懂得了做夫妻是咋回事。同床时,她不敢睁眼;事后,不敢正眼看丈夫。更不敢面对众多叽叽喳喳的兄弟。十年称兄道妹,一朝同炕共枕,她硬是抹不开这个情面,羞得她清早下厨房躲躲闪闪,做贼似的,只顾忙活,不敢照面。跟佳纳去给公公婆婆端茶送饭时,羞得不敢抬头睁眼。每当兄弟们以各种口吻呼她“二嫂”时,她本能地两颊飞红,迅速低头,扭过身去。成亲对她好像是什么天大的丢人事情。连盛饭给丈夫的勇气都没有,不是佳纳盛,便是老二自己盛,一连几日,羞苦了花儿。
佳纳呢,则不然。兄弟们称她一声“大嫂”,她笑声朗朗地应答“哎”。给老大盛饭她殷勤备至,瞅见老大吃完了,她及时上去收拾碗筷,乐得老大嘴角挂笑。
渐渐地不稀奇了,慢慢地不新鲜了,花儿这才恢复了往常的情态,一切举止从容有度。眼下竟要做妈妈了。想至此,她情不自已,扑哧地笑了。可一转念,她又忧惧起来,偌大的肚子,孩子一定不小,咋个就能生下来,怪不得好些女人因为生孩子丢了性命。多么温馨的大家庭,今生今世难以叫她割舍。她担心因生孩子离他而去。
挺着肚子的婆婆进了花儿的屋里,疼爱有加地问:“花儿,肚子疼吗?”
“不疼,只是走动困难,坠得慌。”花儿说罢泪光闪闪。婆婆伸手摸揣肚子时,花儿难为情地闭上了双眼。
“快了,肚子一疼就喊我。”婆婆叮嘱道。
“妈妈!”花儿斜靠在婆婆肩膀上哭了,“我怕,妈妈。”
“别怕。花儿,凡是生孩子的女人,都要过这关,忍一下,过了这一关,就好了。你妈我当年才十四,春天怀,冬天生,除了你爹,别无一人,我也怕过。
“但为了你爹,为了给延家传宗接代,我就不能怕。你爹祖孙三代不容易,千里娶我为了啥?不就是为了给他生儿育女?你爹他太能干了!处处招人喜欢,事事叫人可心,又会疼爱女人。花儿你莫笑妈,妈常常自说自道,也不知前世做了啥善事,这辈子配了你爹,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嘿,我心满意足了。今生今世,为你爹做牛做马我心甘情愿,决不后悔。
“其实哩,做啥牛马,苦活从不叫我干。娃娃们小的时节,农活都他一人干。我就是为他生了一群儿郎,做了房楦子知冷知热陪着他。女人嘛,最大的本事也就是生儿育女;男人本事再大,他生不出娃来。其实哩,生出儿女是父母共同的,男人占不了啥便宜,女人也吃不了啥亏。
“花儿你不知道,当年我生老大时,你爹担心得要命,生怕失去我。我呢,看着他,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大头儿子给他生下了!你爹那惊喜的样儿,疯了一般,又是给神灵磕头,又是抱上娃娃吼叫,若叫旁人见了,说不准咋个嬉笑哩。
“从那以后,妈胆子大了见怪不怪,生了一胎又一胎,生顺了,生滑溜了,母鸡下蛋的工夫,我就把娃生下了,自己当上了拾娃婆(接生婆),包扎停当,从不操劳旁人。你现今十八岁了,比妈当年大得多。再说,身边有你妈这个拾娃婆,怕啥?一点儿也别怕,只管放心生,啊。噢,当年妈虽说很年轻,没啥经验,但记住了老人们的一句话,尽管你爹不叫我干,我还是偷偷干,挣扎着多走动走动,这也是生娃娃的窍道哩。”
“妈妈,听您这么一说,我宽心多了。”花儿说着擦去泪水,挣扎着下了炕,沿着墙跟走动起来。
花儿平安地生下一位千金,占了延门长孙之位。孝先夫妻由衷地高兴,从此做了爷爷奶奶。
长孙满月之日,孝先家杀羊宰鸡。黄毛能独立掌勺做菜了,自然是媳妇打下手。
佳纳忙着捏臊子面,抽空走进花儿的月房,将赶制的一套小儿花衣裳和鞋帽放在孩子身旁,亲亲孩子的额头,摸摸小手,颤声说:“花儿妹妹,你好福气!”说完既羡慕又羞愧地匆匆走了。
孝先两口子端着酒壶酒杯,守候在挂着红布的月房门口。
乜开怀、张梅生领着小孩和妻子前来贺喜。
双杏笑盈盈地招呼着:
“喝喜酒,喝喜酒!”
乜开怀几个喝了喜酒不说,还把孝先两口子抹了个满脸红。乜开怀得意地说:
“今天喜酒喝了不说,还占个大便宜,摸了嫂子的俊脸蛋。”
双杏啼笑皆非,一跺脚,大肚子直颤,恰好继祖师父老两口来了,继祖师父笑呵呵地说:
“孝先啊,你两口子是有福之人,喜得长孙,恭喜恭喜。”
孝先忙作揖回话:
“同喜同喜。”
师娘瞅着双杏的肚子,说:
“他嫂子,快了吧?”
双杏回话:
“也就这两天的事。”老两口喝了喜酒,进月房望月,将手中提的鸡蛋长面放在柜上,柜上摆满了蛋糕、布料、衣帽等等。
老两口端详着婴儿,还来不及说话,老二已恭恭敬敬地站在面前:
“请诸位长辈到客房用膳。”
客房摆了两桌子,老二和老大忙着端盘上菜。菜单是按双杏的意思拟的,总名叫做“十三花”,先摆四个拼盘,四个水菜碟,四个干果碟,色彩各异,花样齐全,后上“十全席”,三仙头,丸子尾,丰盛至极。席间先喝白酒,后喝米酒,直喝到尽兴而散。
黄毛因为掌勺,吃在后头,由孝先坐陪。乜开怀跟双杏说笑话,其他人等各自走了。
双杏见黄毛吃菜如咽糠,毫无食欲,脸色阴郁,便开口问:“虞兄弟,是你炒的菜,我们吃得有滋有味,进到你嘴里咋就那么难心。咱延家长孙的喜日子,你做叔公的应当高兴,大口吃菜,大杯喝酒,长个精神好不好?来,嫂子陪你干了。”
黄毛眦牙咧嘴地喝了杯中酒,干脆放下筷子不吃不喝了,乏塌塌地说:
“嗨!想长精神也长不起来。见你两口子儿孙满堂,先一阵子是高兴眼热,后一阵子便灰心丧气,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一年三百六十天,一月盼一月,一年盼一年,你们都有了孙子,我连个儿子的影子也见不着,能长起精神吗?”
孝先同情非常地拍拍黄毛肩膀,说:
“别急,弟媳才十八九,生娃的时节长着哩。”
“我都快四十的人了,能不急吗!”黄毛哭丧着脸,弯腰勾头,惨凄凄的。
“有病乱投医,有难乱求神,拜拜菩萨,许个愿,看咋个样?”乜开怀信口道。
“早都拜过了,许过了。”虞发奋灰心失望地干搓着手,头摇得拨郎鼓似的。
“实在不行,嫂子,你能生,你能养,两胎三胎不在话下,这不光你的地肥,孝先哥的种子也确实好。你干脆大方些,把孝先哥的种子借给一星半点的,管成。”
不等乜开怀嘻嘻哈哈地说毕,双杏早已抓过笤帚隔着桌子打过来,叫嚷着:
“啥?!看把你能的,细细没借的了,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肥水都不流他人田,人种是能借的吗?”双杏忽然“哈哈哈”傻笑不止,说:
“噢,你嫂子我人老珠黄,不水灵,不过瘾了。那十八九的嫩环环掐一指甲水汪汪的,老牛吃嫩草,再没说的。”一席话说得黄毛把头夹在裆里,孝先羞赧不堪,嗤溜离席,夺门而走。
双杏却似笑非笑地说:
“看,把你孝先哥高兴得溜走了,乜兄弟,你去给嫂子盯住点,借种可以,但不能占女人的身子。”
乜开怀听了捧腹大笑:
“哎哟!人老几辈子,没听过,乖乖,嫂子,孝先哥的宝贝长的啥样?不沾你的身子就能打上羔?我们看看去。”说着拉黄毛就走,双杏腆着大肚子挥舞笤帚追到门口。
一场玩笑,一阵厮闹,震得双杏的肚子提前痛了起来。呻吟着叫老八喊了佳纳。佳纳见状不敢怠慢,一面去烧水,一面叫老八去找公爹。老八叫了老九,分头去找,哪里找得到!
孝先被一席玩笑羞得无地自容,夺门而出,本想到继祖师父家说说话儿,走了几步,突然停了脚步,心想若去了师父家,那隔壁是虞兄弟的屋子,不就说不清了吗?为此,一掉头,奔向冬麦地,想查看老三几个淤冬麦的情况。他一块地一块地查看,有无冲沟,有无夹滩,有无断埂?所有地块淤得令他满意,太阳落山时他才跚跚而归。
刚进院子,老八迎了上来,急急叫嚷:
“爹,找遍了见不到你。妈生了!”孝先听了猛吃一惊,急忙赶到门口,见已挂了红,便蹑手蹑脚踅了进去,见双杏安详地睡在那里,便怯生生歉疚不安地凑上前去,轻轻撩起被子一看,又是个男孩子,排行老十五,孝先不好意思地笑了。
双杏突然睁开双目,毫无责难且温柔地说:
“看你那没意达思的相,半天找不见,我还真以为你扔下老妈子去借种哩!”说罢,乏乏地笑着,伸出右手来,示意孝先坐在身边。
孝先握住女人的手,陪坐良久,眸子里闪动着歉疚兼疼爱的泪光。
双杏轻摇其手,懒懒地说:
“我又没怪你,五哥,老夫老妻的。”
子夜时分,孝先被双杏的梦呓惊醒了。只听双杏喃喃惨惨一连声叫着:
“妈,我会回来看您的!”
“我会回来看您的!”后来竟嚎叫起来,“妈!我会回来看您的!”
惊得孝先猛坐起来。
孝先绵绵地小声问:
“娃他妈,你咋啦!”见双杏尚未苏醒,轻轻摇了摇女人的臂膀说,“杏,你是做梦吧?”
双杏醒来了,伸手搭在男人的肩上,凄楚动人地说:“是在做梦,又好像是真的,和当年跟了你从后门逃难时的情景一模一样,妈妈好伤心,我好难过。妈在喊,我在叫。这不,一分手,快二十年了,当年的黄毛丫头,如今让你变成老太婆了,抱孙子了。可我妈在不在人世?活得咋样?我真成了嫁了汉子忘了娘。”
孝先不住手地爱抚着女人,安慰说:
“别急,等娃子不吃奶了,咱来个千里省亲,回去孝敬孝敬,啊,别往心里去,梦归梦啊,身子骨要紧。”
双杏软绵绵地捣了汉子胸脯一拳,说:
“说得倒好,等娃子不吃奶了,肚子里又有了。除非你套个套子,别把种子撒在我的地里。”
“我看你梦还没全醒,胡编排个啥,套上套子?谁能造出那么如意的玩艺?再说,隔着靴子搔痒痒,也不受活。”孝先笑嘻嘻地道。
女人再捶一拳,嗔目说:
“你就喜爱那个调调,几十年了,搂上女人只图个受活。也不刨根问底你怀里的女人想个啥,光知道不要命地干活,让女人娃娃不愁吃不缺穿。你的爹妈下世了,只能年头节下祭奠祭奠;我呢,害祸爹不去想他,妈我是万万不能不想的。她孤苦伶仃的一个老婆子家,咋个活法。那一两金子能支撑二十年吗?”
双杏伤心落泪,呜呜咽咽,把孝先先前的笑意一扫而光,不知咋个哄弄是好。只会说:
“杏,别哭,你在月子里,都是我连累了你。想妈是好事,尽孝道,应当的,人之常情嘛。从今往后,我不干那事,当个真和尚,等探亲回来,再——再开斋。”
女人听了,顿时破涕为笑,朝汉子裆里轻踹一脚,说:“别说胡话了吧,我不信。别说一年,半年都憋坏了。夫妻之间,也不能怨谁,两厢情愿的乐事,正儿巴经的,谁连累谁呀!只是好地遇上了好种,不歇劲地长庄稼,割了一茬又一茬,就不让人肚子空着。唉,几茬子了?”
孝先见女人变换了声色,这才舒了一口气,屈指盘算。不待他算好,女人又踹一脚,娇嗔地说:
“光知道下种,收了几茬子庄稼都记不清,几茬?十一茬了!”
孝先憨笑着摸了把脑袋,说:
“反正生了十五个,全是和尚,都是你这个宝贝疙瘩的神通大。”说罢,亲了个嘴儿。
女人渐渐平静下来,说:
“你也别往心里去,我就是心里难受罢了。唉,五哥,说正经的,流星锤我已练成。出了月,就教我练刺猬飞针,好不好?”孝先连连应承,双杏这才心满意足,静静地睡了过去。
玉米拔节的时候,追了肥,浇了水,立时迎风陡长,噌噌噌,蹿得老高;男孩子过了十岁,吃得饱,睡得足,日日锻炼,眨眼猛蹿猛长,一月一个样,一年大变样。孝先两口子给老大老二娶了自养的媳妇,绕眼几年过去了,一家人相处融洽,和睦如初。孝先和双杏又喜添长孙,自然格外欢喜。
可眼望老三、老四、老五、老六噌噌噌蹿了上来,一个赛过一个高,孝先两口子既喜也忧,儿子长大了,等于催着要媳妇。前两个媳妇天赐良缘,后面的媳妇哪里去寻?住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吃穿是不愁,少了诸多是非和争斗,可也少了促成儿女亲事的诸多方便。总不能领上儿子走乡串户,去找去叫:“谁家的女儿嫁给我儿做媳妇。”
在这茫茫西域,走几十里见不上人家,甚至几百里见不上个女人。即使有女人,陌生人也难以沾上边,不是亲戚套亲戚,就是熟人找熟人。除此,只能是揣上银子回内地办家小。孝先走的就是这条道。
如今,轮到他众多的儿子又要走这条道儿。孝先为了筹措银两,带了老大、老四、老六进了金沟河,去还他十几年前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