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大不一样了,像换了个人似的,你看那亲热劲儿,如胶似漆,形影不离。我敢断言:就是乌鞘岭那天晚上,大汉哥把好事做了。”
“把啥好事做了?”黄毛小子穷追不舍。
“你连这都不懂!打破砂锅问到底,还嫌砂锅不牢实。就是犁铧进了犁沟,漏管播了种么。”经猴子这么一点拨,黄毛小子似乎悟出了什么新鲜和奥秘,兴奋地搔着烂头。乜开怀等一班寻开心的,笑得前仰后合,仿佛一阵旋风卷起许多震耳的波浪。
人群中还叽叽喳喳地纷纷插话:
“对,对,对,就那么回事。”
“对,乌鞘岭以后,明显不一样。”
“女人嘛,哄转了,弄受活了,啥都好办。”
“就是,汉子老实了不行。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啊,哈哈哈哈。”
小女人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大汉无可奈何地憨笑着,不表可否。
女人呢,心里暗骂不迭:这些坏松,莫不成黑天半夜做的事也让他们看见了?长了夜猫子眼不成。我不信!冒猜的。诌得那么准!挨刀的猴子,你说得多难听,你不长那个嘴,谁还把你当哑巴!
女人的脸红得发紫,心跳得快从嘴里蹦出来,头低了再低,低到两腿的夹缝里,心里虽狠狠地骂着,嘴里却不敢当众人说一个不字。
猴子诌得的确不错。原说孝先小两口,自打买了小毛驴,双杏每天由小毛驴驮上几十里,不再掉队,人也白净了许多,还稍微有些发胖。孝先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真是甩掉了脚痛的大包袱,轻快一路。虽说舍了钱,却图了个省事开心,也值得。只是不敢再铺张住店了。可在漫漫旅途中伺机入洞房,仍是他梦寐以求的奢望。好几次,梦中他尽情欢乐,可醒来后,仍旧怀中空空。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女人却是一块画饼,他并没饱尝女人给他带来的温馨和欢娱。于是,每次梦醒后,他总不免有一阵懊恼,常常还得自个儿慰藉自己:心急吃不上热豆腐,肉烂烂在锅里。等吧,总有那么一天,会天随人愿,说不定她会投怀入抱哩。那时候……
就这样,与同路人晓行夜宿,迤逦行进。不一日来到乌鞘岭地面。这地面,山也不高,岭也不险,只有一点特别,就是冷气袭人,格外明显。孝先牵着毛驴,一路行来,不先不后,不紧不慢。至一僻静处,双杏行了个方便,这才落在众人后面。
孝先正在赶路,忽听前面惊叫怪喊,行人大乱:有的丢包撂卷,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叫爹哭娘,有的慌作一团,有的跪地求饶:“好汉可怜,西去路远,包袱盘缠(路费)就这么一丁点,没了它,活路即断。求好汉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我把你当活神仙,求求!求求!”
“废话少说,留下盘缠,若再滑头,开刀问斩!”那五大三粗的强人暴吼粗喊。求饶的人虽战战兢兢,却仍被翻包拆卷,无一幸免。
那强人冲着后到的孝先,口气陡变:“嘿,梢后结大瓜,不光多了头驴,还驮来个小美人,你就识相点吧,缰绳交给我,咱们就不用交手了。”
双杏哪儿见过这世面,早吓傻了眼,险些从驴背上跌下来,脸色一白一黄,惊得魂不附体。
孝先呢,面对一伙强盗,怒火中烧,面色却异常镇定。他不紧不慢,一字一板地对强人说:
“不交手也好,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几千里闯西口,可怜巴巴的就一点盘缠,你若真是好汉,就如数还给他们,咋样?”
强人一怔,众人一惊。双杏不知深浅。
“嘿!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强盗跟前念善经,没门!弟兄们,给我杀,给我抢!”话音未落,刀光已向孝先闪来。
双杏眼一花,孝先已将背后腰带里别的铁戒尺握在手中,只那么一抖,喀嚓嚓展开,足有四五尺长,将强人之刀迎击在空中,金星直冒,叮当震响。
强人经此一击,方知大汉决非寻常之辈,但还得出招支撑着局面,不肯就此罢手。
孝先一下比一下狠,击得强人头目手酥臂软,招架不住。众行人见大汉不怕,敢于出手,也纷纷出手和劫路贼拼打。
双杏坐下的毛驴被惊得乱蹦乱跳,将双杏颠得前仰后合。孝先看在眼里,心想毛驴事小,丢了缰绳,腾出牵毛驴的手,将双杏挟下驴,领在手中。孝先左闪右挪,隔上打下,击东劈西,拼杀不息。
那强人头目虽说粗壮,哪里是久经疆场东征西讨的孝先的对手,早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只有招架保命的气力。突然,一刀向双杏扎去。双杏眼前一黑,不知东南西北。这一刀,早被手疾眼快的孝先击飞上天。那强人头目心里暗暗叫苦,后悔今日之卦不准,出手就碰上了丧命星。趁孝先关照女人的空子,赶快挪个窝,欲混入喊爹叫娘散乱懦弱的人群中,去叼去抢。
孝先一路追打,顾东救西,打南援北,一把三截铁尺出神入化,只击兵器,叮当声灌耳;只打强人身手,不击头脑,所以,双杏只见强人在孝先手下纷纷抱头鼠窜,却不见一个在他面前倒下。这混战从偏午延续到太阳归西,直到那贼首跪地求饶,才算渐渐平息下来。孝先仿佛在疆场尽兴驰骋,身手舒展得凌厉飘逸,可把裹脚的女人累坏了,小手被汉子攥在手心,忽东忽西,忽慢忽急,拖得腿脚酸痛,浑身渗出惊恐和疲乏的汗水来。
行人纷纷围了过来。
“谢谢大汉哥,夺回了我的包袱。”
“多亏大汉哥,要不我的命和包袱都没了。”
双杏听了这番夸赞感激的话,犹如吃了蜜,别提多开心。可也有不少话表示了种种遗憾:
“大汉哥身手好,就是心善手太软。”
“眼望强盗头子束手待毙了,却放了他。”
“打死几个强盗就好了,免得他这儿给打跑了,那儿又杀又抢。”
大汉不以为然地笑笑说:“除了领头儿的,都是些没产没业不正干的穷光蛋,打跑算了。”
“说的也是,我们这些穷汉要被裹了去,还不也是这样。”山羊胡子道。
“强盗就是强盗,今天打跑了,明天他又杀人抢劫,伤天害理,祸害无穷!”
“大汉哥,对付这伙祸害,以后要心狠手辣,该杀则杀,留不得情面。”人群中仍有人坚持着,甚至带有教训的口吻。
双杏不屑一顾地脱口而出:
“他不动手时,看你们那脓包样。救了你们,倒落个一世界的不是。有本事,你们去打呀,杀呀,事后诸葛亮!别理他,走,找我们的驴去。”
双杏一气之下,由不得主动拽了汉子的袖口就要走,可哪能拽得动!这是双杏头一次拽汉子,唐突得很,难得大汉走站不是,可一想,难得她头一次,不顾自个的面子,也得给她一个面子,况且,找毛驴也是急不可待的大事。于是跟着女人抬脚走了。后面送来一连串的笑声:
“还是小女人的劲大呀!”
“把大汉拽了个一溜风。”
趁天色尚未黑,小两口找了一圈,也不见个毛驴影子。这时黄毛小子撵上来,告诉他们:
“别费神了,早让强盗骑跑了。”
大汉心里一沉,双杏则两手一拍膝盖,险些哭出声来:“哎哟,我的娘呀,这可咋好!”这些天来,有毛驴骑,省了多少事,而且还是个伴儿。她甚至还想骑到家,把它养起来,以后回娘家还骑着它。它认得路,会把她顺顺当当驮回娘家的。若要再买,哪来的银子?孝先见女人动了伤感之情,不无怜惜地宽慰说:“丢就丢了吧,赶上集市,再买一头。”嘴上虽如此说着宽心话,心里却不敢打这个主意,故意轻松地说:
“丢头毛驴算啥?宝贝没丢就好。”
“啥?你还有宝贝!”双杏瞪大了眼睛。
“有啊,这不是我的宝贝吗?”双杏的目光随着孝先的右手比划着,结果呢,那只大手落在自个的肩上。这是女人所没有料到的。
“你……你还会卖关子!我能是个啥宝贝?又不当银子使。”
“嘿,这宝贝,谁拿千两黄金我也不换!”
“看你把我抬举的,哄人高兴。”女人嘴上虽这么说着,可心里头甜丝丝的,像吃了甘蔗一样。因为她深深地感觉到了自个儿在汉子心目中的分量。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种信念,从此在双杏的内心深处,不断地滋生,不停地蔓延。小两口的对话这么一投机,丢驴的伤感事也就不了了之。
正在此时,一位飘着三绺胡须的长者手持连枷出现了。有人叽咕:
“好美的胡子。”
“要不咋叫他美髯公哩。”
长者当仁不让地说:“连惊带打地都累坏了,天色已黑,也不宜前行,不若就在这儿找个避风处凑合一宿吧。天虽然冷了点,不要怕,强人今日不会再来第二次。”这征询意见的口吻大伙爱听。有人应和:
“就是,就凑合一夜吧,摸黑往前走,说不定哪一股强盗还在等着哩。”
听他这么一说,大伙再无异议,反正是临时凑合在一起的同路人,有人自动发个话,吆喝一下,总比没有领头雁要好。于是,大伙儿不再前行,纷纷找个落脚处歇息下来。
行人中要数孝先特别,他带着个女人,况且一身功夫好生了得,胆识自然要比别人大。偏偏就是他在贼人败走的峪口山坡旁,别人不敢呆的地段,找了个背风的小旋涡坑,歇息下来。
说来也怪,外面冷嗖嗖,小旋涡坑里却温暖如春。小两口随便吃了点炒面,喝了口水,便准备休息。
孝先将宽大的布腰带解下,双层铺在地面上,以免坐上去潮湿。他依旧将皮褂子披在女人身上,自个儿就那一身夹衣土布坎肩靠在坡上过夜。多少个夜晚都这么过来了,反正得熬到回了家。
女人也怪,今夜一反常态,她将披在身上的皮褂一掀,站起来,抓住男人的手腕,倒要给他穿。孝先知道凡事不好勉强,她要怎么做总有她的道理,先依了她再说。待双杏给自个穿上皮褂,孝先瞅着女人,关切地问:
“那你呢?”
“我不打紧,身架小,随便那儿一靠不就行了。”说着将包袱往孝先两腿分开的夹空地上一放,自个儿身子一挫,坐了下来。这可是孝先万万没料到的举动。他只念想着,在他动手动脚时,只要她不挣扎、不反抗、不破坏情绪地让他如愿,他就满足了,哪敢有让女人主动的奢望。即使这样,孝先仍旧内热外冷,不敢恣意妄为。
孝先发觉双杏仰面向上久久观望,是观星,还是望自己?不解其意。
双杏呢,仰面是看到了清澈夜空的繁星,可更多的是出神专注地凝视伴她快二十天的汉子。一副马蹄形的络腮胡子好凶,一双环眼浓眉好有神。虽然现时是坐着,却比当初在帘缝里仰视的那个他高大,比挟她跨沟过坎的那个他高大。原先那种“他那么高大,自个儿那么弱小,能不受欺负吗?”的担心无影无踪了,代之以人中君子的高大和慈善。如果他不是人中君子,莫说她一个双杏,纵是十个双杏也早不是今天的她了。他的大度,他的宽厚仁慈,他的真诚至爱深深触动着她;他的胆识,他的本领,他的宽广胸怀征服了她。白天惊心动魄的打杀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女人心悦诚服地暗暗哼着眉户调:
劫路贼人真凶险,
吓得行人乱成团。
哥挽妹手战强盗,
救了这边救那边。
羞羞怯怯由了他,
果然是个英雄汉。
谢天谢地不负我,
以身相许心也甘。
双杏觉得眼前的他,越看越高大,不仰视不足以看清他的高大。不论被他牵手领着,还是背靠着他,或是坐在他的腿夹缝里,她浑身感到的是温暖,是舒坦,心里非常踏实,没有孤单,没有失望,没有丝毫的恐惧感。跟着他,有的是信心,有的是力量。虽说人在旅途,但她似乎已挺满足,备感幸福。原先听说要把自己许人,她好忧虑,好伤心,甚至还怨父母狠心;如今,她倒觉得父母许好了,把自己许给了一个好男人,一个值得信赖值得为他献出一生的靠得住的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想着,望着,眼神里自然而然流露出钦佩、爱慕、兴奋、喜悦之情。
双杏反复思想着,体会着,比较着,该不会是自己朦朦胧胧搞岔吧。我黄双杏不是任男人摆布的稀松蛋!可今天咋回事?难道我被他征服了,我的心被他买通了?是是是,我该承认,我的心是被他的人品、他的胆识、他的胸怀、他的能耐、他的力量征服了,融化了。我现在多么像娘家的那只小花猫,在它身上,不论是顺着捋,还是倒着捋,它都那么滋润温存。这样一联想,双杏情不自禁轻轻地扑哧一声乐了。
孝先岂能贻误情机?他已期待好久了!他将身子向前挪了下,故意询问:
“看你老瞅着,是担心星星掉下来砸了咱俩,还是怕我的胡子茬儿扎着了你?”
双杏一听乐了,她没想到孝先能编排出这样有文采的调情话。
其实,孝先也是琢磨了好久,才吐出这番让人听了动情的悄悄话。孝先生来悟性好,阅历又广,军营里什么人没见过,那侃的大山,那谝的闲传红火烂遍、乌七杂八的,从中选摘联结一下,不愁说不出几句中听的话来。
“反正是你的人了,难免要扎的。”双杏仰手一摸,倏地缩回,“刺芽子一样。”
孝先乐了。他乐的不是因为胡茬子扎了女人的手,而是听女人少说了两个字,也就是省掉了不该要的两个字“迟早”。“嘿!”孝先乐得险些失了口,心里嘀咕着:去了“迟早”,弄得好,今儿个晚上,就能入洞房。老五呀,你可要瞄准火候,把握战机呀。孝先甜甜地念叨着,尝试性地伸开双膀,将女人围在当中,两条腿同时挨近女人的腰部。嘿!孝先又乐了,女人竟没有丝毫的反感和怯意。接着,孝先将双膀收拢,女人还是没有半点不乐意的表示。孝先一振,索性再来个胆大妄为,两手从女人腋下探过去。可能怯生,突然,女人身子略微一个抖动,但仍然不反抗。孝先干脆两手一拢,将女人搂在怀里,贴在身上。马上,双方都体验到一种说不出的感受,继之是激动,是兴奋,谁也不先言语,都只在身上感觉着,心里乐乎着。
女人像感到了什么,过了许久,女人不甘寂寞了:“你那玩艺儿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