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祖师父你不知道,说出来也丢脸。前些日子,他也是硬撑着,不敢怠慢了你。这不,饭馆结账,酒菜钱算了一百八十两,交不起,把家具都搬走了,卖烟泡的也来讨账,算了三百六十两,限三日内付清,要不就卸你柳兄弟的胳膊。欠债还钱,理所应当,咋办?你柳兄弟丢了面子,所以不好出来见你。”
继祖师父听后,猛拍天灵盖一把,说:
“怪我怪我,三个月来只顾花天酒地,抽得痛快,叫你们为难了,实在对不住。这里有黄金五两半,拿去兑了,结账够了吧?”
此时柳万财不叫自出,连叫: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兄弟我做东,劳兄台破费,惭愧惭愧!”
柳万财出去不久,八仙桌等一应家什原模照旧搬回,丰盛的酒菜照样送进屋来。柳万财和花仙子继续陪继祖师父花天酒地,而后便吞烟吐雾,醉生梦死。继祖师父哪里懂得行情,一切都是朱少爷提供的,成五倍卖给继祖师父,拿出零头奖赏给柳万财和花仙子,乐得二人逍遥自在,越发卖力。
继祖师父日见憔悴,食欲不振,哪还有心思练武?从前习武精进的乐趣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连正常的出操演练也懒得参加,常常请假称病,惹得佐领生气,在部卒中的威望也一跌千丈。
不到一年时间,继祖师父成了皮包骨头,脸都变了形,黄风能吹倒。他的几个朋友咋劝都不中用,直到第二年开春,把那十三两黄金全都送进了朱少爷的腰包。后来柳万财又来个一反常态,不是不开门,就是让继祖师父坐冷板凳。那花仙子也不见了踪影。
一次,继祖师父吃了闭门羹,也就是碰了顶门杠子,不得已返回。他在大街上烟瘾发作,一把鼻涕一把泪,浑身打颤抽筋,滑跌在稀泥坑,出尽了洋相,招了不少人看热闹。
那朱少爷见状仰天狂笑:
“继祖小儿,你也有今天?!”可那继祖师爷麻木得不成样子,全然忘记了从前的一切,居然意识不到这是朱少爷对他蓄谋已久的报复。朱少爷没去拼命,却轻而易举地打倒了继祖师父,不仅掏光了继祖师父腰包里的黄金,而且使继祖师父深深地中了毒,陷得很深,不能自救自拔。
那朱少爷尚觉得不解恨,给几个胆大的孩子一些铜钱,叫他们朝滚在泥坑里的继祖师父扔石头,溅得泥点乱飞,溅得继祖师父泥头泥脸。那些孩子一边扔石头,一边口唱歌谣:
大烟鬼,不要脸,跌进泥坑没人管;
大烟鬼,不害臊,老婆娃娃都不要;
大烟鬼,是蠢货,羊粪蛋蛋当宝物;
娃娃给烟他都吸,口口声声叫爷爷;
大烟鬼,是傻瓜,卖了老婆卖娃娃;
卖光一切卖屁窝,生不如死没奈何。
说来也巧,或许是缘分,那大兵延孝先骑马进城公干,见路被人群阻断,凑上前去看个究竟,才目睹了这场难堪和热闹。他从泥坑里拉出继祖师父,把他扶上了马,在马背后一拍,那马驮着继祖师父回营去了。延孝先徒步赶回军营时,军营里已热闹得开了锅,都来围观继祖师父的泥塑像,惹得佐领和参领大人一个个吊着脸,满肚子的火气。
那大兵不嫌脏,不怕臭,打来几桶清水,把继祖师父从头到脚冲洗干净,才显出鼻青脸肿的模样。他给他换了干净衣裳后,再去给他洗了那身污秽不堪人人见了捂鼻子蒙嘴巴的臭衣裳。
继祖师父烟瘾犯的时候,简直如同大病一场。他那可怜相、可恶相、狼狈相,还骂骂咧咧,落得人人讨厌,左右侧目。佐领只得叫人把他捆绑在床上,强行戒烟,且不细表。单说那大兵延孝先为他端屎倒尿,常换常洗,打饭提水,还拿出仅有的月饷给他买鸡炖汤,补他的身子,坚持两月有余,继祖师父虚弱的身体才渐渐恢复正常,神志也渐趋清醒。继祖师父长吁短叹,后悔不迭。两个多月,他亲眼目睹那大兵为他做的一切,虽不言语,从眼神里可以感觉出他的感激之情。当他恢复自由后,头一件事,就是教那大兵练习奇巧如意的烟杆功,当然也少不了那神出鬼没的点穴功。由于那大兵武功底子厚,悟性也好,所以心领神会,学得飞快。后来,军营借裁员的机会,遣继祖师父去额敏屯垦。临走,他把烟杆赠给那大兵,留作纪念。
“唉,世上药有千种万种,就是没有治后悔病的药。现如今,他在不在人世?好端端的一代宗师,独闯北屯,踏平金霸十三帐,何等英勇威武!一人打倒一大片,没想到,一杆烟枪,一个烟泡,就把他毁了。可惜呀!”孝先感叹着直抹眼泪。
“记住!啊,咱延家大小,决不能沾那玩艺儿!”双杏严肃地扫视众儿郎,厉声做了家训。
从此以后,孩子们练武格外勤奋,非常用心。即使他们的母亲因月份大不去督阵,也个个刻苦认真,不仅坚持了闻鸡起舞,而且空闲时常常见到他们习武的身影;即使在务农放牧的间隙,他们也不辍演练。他们的基本功、轻功普遍精进。他们大的带小的,以会武为荣,不会武为耻,形成了尚武之风。他们各自通学器械后,还自选单练了一两种。老大的棍,老二的刀,老三的枪,老四的剑,老五的三节棍,都达到了一流水平。
双杏生了老十,在月子里还不停地叨叨:
“娃娃们都练好了器械,我是督察,连啥都不会。将来一旦有用,不会咋办?”
孝先疼爱地说:
“别急,以后有你学的。”
“以后,又是大肚子,光许空愿。”双杏娇嗔地道。
“我担保,两个月后教你绣针暗器,还有流星锤,作为防身,适合女人,可以吧。两个月后该不会大肚子吧?”孝先笑嘻嘻地道。
健身也好,防身也罢,双杏能否练就上好武功呢?两个月后孝先教她绝活的许诺能否如愿呢?
九、不速之客
神奇的大梧桐树下,踉踉跄跄奔来了三个疲倦不堪的汉子。他们靠坐在树下,取下干粮袋,捏一撮炒面吃下去,噎得慌,摇摇水囊,仰起脖子,滴了几滴,不约而同地发出干渴无奈的叹息。
“咦,这地方啥时节有了人家!你看。”瘦猴子一样的男人向西北方向指点着。
经此一喊,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不远处的树墙上,便顿时来了精神。好奇心驱使他们向树墙走去,走近一瞧,无不感到惊奇。
原先光秃秃的地方,竟生出一道深绿色的榆树墙!防风防沙又漂亮。树墙正中有两株盆口粗的梧桐,下端直溜溜的,上端被人为地交叉,以至长成拱形的门洞。门洞虚掩着两大扇柴门。这奇迹般的变化,是三位不速之客绝对没料到的。
“虞兄弟,叫门,要水喝。”那位五短身材俊秀不俗身背三弦的汉子道。
黄发汉子刚一推柴门,嘴还没来及发声,一条白狗险些从门缝里钻出来,张着利齿发出了吠声,吓得黄发汉子跌了个仰面朝天。
另两个也惊得倒退几步,却笑出声来,继之而来的是众多家犬杂乱的狂吠声。
门内传来一声“去”,吠声顿止。门缝里露出一个小孩的脑袋,问一声干啥?还没等回答,便缩进门去。
瘦猴子急忙喊了声:
“给碗水喝!”
双杏刚出月不久,正忙着粘鞋底,忽听老六跑来说:“妈,大门外来了三个男人,要水喝。”双杏好生纳闷,自从康大叔走后,还不曾来过客人,又会是谁呢?她放下手中的活儿,整理一下发髻,穿上那件白底蓝花的衬衣,朝大门走来。
大门吱扭一声开了一扇,双杏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老六、老七、老八、老九和四条狗,狗仗人势,异常威风,却不吠一声,因为主人没发指令,哪怕轻轻一声咳嗽或一个手势,一个眼色。
双杏愣了神儿,端详着来人;对面的三个男人也盯住双杏,瞅了一遍又一遍,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思量着,端详着,面目似曾相识,外貌却判若两人,犹疑之下,不敢吱声。
双杏渐渐回忆起来了,那个瘦子不就是当年路上最拐(言行出格调皮)的,那个五短身材的说话不阴不阳,挺刺耳的;那个黄发汉子就是当年跟着起哄的黄毛小子,没脱壳,还是那副不老成的相。
“哼,这三个拐棒子,咋又遇到一起了?”双杏说。
三个汉子听了一怔,尚未反应过来。
双杏补了句:
“山不转水转,当年叫你们欺负怕的黄双杏,现今站在你们面前,不认识了吗?”
“哎呀!是二五嫂呀!你不提这个醒,谁敢认你呀!”猴子乜开怀说着上前,一揖到底。
五短身材的张梅生和黄毛小子虞发奋顿时猛醒,几乎同时说:“二五嫂,兄弟这厢有礼了。”也一揖到底。
“啥风把你们刮来的?不是要喝水吗,走,进院去。”双杏热情地礼让。
疲惫潦倒的三个男子汉,荒漠遇故旧,大旱降甘霖,真是喜出望外,立时来了精神。那几条狗见主人的态度亲热起来,一改刚才虎视耽耽的凶样,随在几个小主人后面,摇头摆尾。
张梅生看着四个一模一样的孩子,边走边问:“嫂子,四个都是你的?活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
“不是我生的还是捡来的?谁断定我只配铺床叠被子?还不止这几个哩。”
“告饶告饶,嫂子,兄弟当年见识短浅,有眼不识泰山,见你太小,穷开心,说着玩哩,别记仇。”
“嘿!你把我当成鸡肠狗肚的人了。不说不笑不热闹。当年就是太小了,听了拐话(难听下作的话)受不了,有老鼠窟窿都想钻,恨死你们了。那时我用眼翻,看到没有?要不,今日能认出你们?十五年了。”说着话儿来到房前的葡萄架下。适值中秋末梢,葡萄串串琳琅满目。双杏招呼三位客人在苇席上坐了,踮起脚尖,伸手摘葡萄,那胸脯随之一晃一晃的。
乜开怀起身笑着说:
“我摘吧,嫂子,个子高,省力,你看奶膀甩的多费劲。”
“比当年还拐,见过啥?长个眼睛,只在那地方瞅,没出息。”双杏说着进了厨房,提来了茶壶,放在矮桌上,翻起三个茶碗,说:“喝茶,吃葡萄,自便,先解了渴,再吃饭。”
三个人甜丝丝地吃起来。乜开怀吃了几颗说:“嫂子,你还别说,刚才愣愣的那么一瞅,嫂子你变化太大了!出落得比从前更俊了,等孝先哥回来,请梅生哥给他说道一下。唉,孝先哥呢?”出乎意料的惊喜,使客人连主角都一时给疏忽了。
“八月十五吃锅盔,压了冬麦就淤水。他也就快回来了。花儿,面和好了,去割些韭菜来。”
“嫂子,你多子多福,还有丫头能替你和面了,好自在呀!”张梅生羡慕之至地道。
“也自在不了,不怕你笑话,自打嫁了五哥,这肚子就没闲过,生呀生呀,好不容易丫头大了,才能替换一下我。你看这庄园,上百亩的地,近两年,儿郎们能帮上手了;以往都是他一个人忙活,特别是那打井盖房子,唉,苦下扎(很厉害)了。”正说着,孝先提着一捆韭菜回来了。
席地而坐的三个急忙起来,抱拳亲呼:
“二五哥。”
“我猜想就是你三个调皮蛋,果然不差。”孝先轻轻捣了黄毛子等一人一拳,撂下韭菜,拿小凳坐了,动手拣菜。
“五哥,你咋回来得这么快!还说叫丫头割菜去哩。花儿,你爹把韭菜割回来了,你别去了。”双杏赶快凑过来拣菜。
张梅生笑着说:
“二五哥,你把嫂子咋哄弄的?搞摸的服服帖帖的。你听那哥哥叫的,又甜又蜜,又亲又嗲,让人听了心里痒痒的。”
“都叫十几年了,有啥稀奇?我说兄弟,你也该娶个婆姨叫叫你了。”孝先朝张梅生答了话,侧过身子对女人说,“老六跑到地里一说,我就先回来了。唉,兄弟,是瞎碰上的,还是找来的?”
“孝先哥,嘿,这又是缘分。女人夹个扁扁货,走遍天下都不饿;男人吊个礓锤子,要了一路没见汤水子。”乜开怀稍稍一顿,尚未接上话茬,双杏瞥了一眼插话说:
“活该,叫饿,叫渴,谁叫你拐来!”
“女人不就喜欢拐吗?原本要赶到红柳塘,讨你的喜酒喝,不料为了躲过强人,跑了冤枉路。把人渴的要死不活,正犯愁哩,没料想,这里冒出一座庄园。黄毛兄弟推门要水,险些喂了你家的狗。不敢想,天上又掉下个活脱脱的大美人。”乜开怀油腔滑调地耍起贫嘴。
“你三个还行!我不在,能认出你嫂子。”孝先欣慰地点头道。
“嗨!孝先哥,你不知道,刚遇面的时节,谁能想到是你的媳妇。八只眼睛望来望去,左瞅右看,前思后想,我觉得跟当年的双杏小女人模样有点像,尤其是那眼睛,可就是不敢认呀。你想,当年嫂子才有我胸膛高,如今和我耳朵一般齐;当年看不出啥奶膀,如今挺得直晃,人还没到,奶膀就已顶上了。”
双杏争急了,拿韭菜打了乜开怀的脸一下,说:“喂,癞哇子(癞哈蟆)吃豇平,悬吊着嘴哩,比当年还拐,张口奶膀,闭口奶膀,那个吃奶娃娃的命根子,你吃不吃,反正奶一个是奶,奶两个也是奶。”
“喂喂喂,生了娃的女人咋这么泼辣!”乜开怀羞着双手直做推搡的动作。
“嫂子,当年要这么大方就好啦,省得我们闲磨牙。”张梅生冲着乜开怀的窘相道。
“看你说的,当年要这样,不成了傻婆娘?说不定让旁人当****哩。”
“唉,猴哥,你刚才不是说,等大汉哥回来,请张哥表说一番吗,起来起来。”黄毛子想起了凑热闹的事。
“嗯,表说一下,听听。”孝先信口随和地道。
“刚才,让嫂子把乜开怀兄弟说羞了,别开不起玩笑。他张叔,你起来表吧。”双杏似有歉疚地道。
猴子听孝先两口子这么一抬举,立马来了精神,再三催促张梅生登场。张梅生边思考边站起身子,仿效眉户调比划着,现编现演唱起来:
“门外来了三个汉,
六只眼睛瞅着看。
柴门推开一扇扇,
走出谁家俊蛋蛋?
客人眼珠忽闪闪,
活见仙女下凡间。
瓜籽模样,桃花脸,
弯弯眉毛,鴴猴(猫头鹰)眼。
黑眼珠子滴溜滴溜直打转,
晶亮晶亮光闪闪;
睫毛茸茸向上卷,
自带微笑纯又甜。
箭杆鼻子端上端,
樱桃小口那么一点点。
糯米银牙尖对尖,
浓浓的头发像墨染。
肉皮子鲜嫩咋像桃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