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去扫雪。完了,咱们父子外出去打猎。”
孩子们听了父亲出人意料的决定,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拥而出。
父子五人穿戴一新,脚蹬高腰暖和的新毡筒,身穿白色皮褂,戴上皮手套,各持一短棍,各领一条狗,兴趣盎然,精神抖擞,出前大门,向东而去。
雪停天晴之后,那太阳分外红艳。一马平川的荒漠,被三场大雪覆盖得平平整整,只露出些高个儿蒿草、枇杷头、红柳墩、骆驼刺什么的,虽无林海,却有雪原。那微微清清的西北风,就格外显得冰冷有劲。
老大老二戴的是羊羔皮帽子,环环毛,不抖不招风;老三老四戴的是兔皮帽子,被风一抖,闪闪生辉,煞是好看;孩子爹孝先的那顶狐皮帽子虽说年代久远,但经冷风一吹,抖抖擞擞,猎猎增辉,纯黄色的毛长针似的,焕然一新,金光照人,陪衬着那高大魁伟的身躯,挺立在晴天下的雪原上,分外潇洒英俊,一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模样,宛若那株神奇的大梧桐树。孩子们无不投以敬慕之至的目光。
孝先父子一行来到一簇红柳墩附近停住了。孝先低头察看,只见兔踪纵横,认真地招呼:
“老大从南面围过去,老二从北面围过去,拦住兔子,别让溜了。”老大老二奉命去了。
孝先叫老三站在他的右侧——西南面,叫老四站在他的左侧——西北面。自己镇守西面。孝先见包围圈已经形成,于是唆使猎狗扑向目标——红柳墩,并带头大喊大叫。孩子们也照样纵狗呐喊。这一惊吓,可不得了,红柳墩下飞窜出五只白色兔子。猎物一出,孩子兴奋,狗也兴奋;孩子追逐,狗也勇猛。加之人的喊叫,兔子四处逃窜,猎狗尾追不止。孩子随后堵截,乱成一堆,慌成一团。
孩子们生平头一次在雪原围猎,那兴奋劲儿,简直胜于看任何热闹,喊喊叫叫,嘻嘻哈哈,你追我赶,热闹非凡。
老三离开岗位忘乎所以地随着猎物和狗一起奔跑,哪顾上照料自己,一下子被枇杷绊倒,人窜出一丈老远,毡筒也拔掉了一只。
孝先急忙插了棍子,赶上前去,扶起老三,拾来毡筒,倒掉灌进去的雪。
这当儿,恰好一只白兔从他身边飞驰而过。
老四眼睁睁只恨棍长莫及,可惜地直跺脚。正在此时,一只丢魂失魄的灰兔子直奔老四而来,把老四兴奋得不得了,慌忙丢了棍子,双手扑过去,想抓活的,不料扑个空,落个脸擦白雪,兔子从裆下滑过,只有悔恨和遗憾。
老三爱莫能助,直急得打转转。
一惊十,十惊百,猎场随之扩大,野兔四处飞奔,比比皆是,大有俯身即获的可能。
老大老二撵前追后,累得汗珠滚滚,下气不接上气,仍咬住不放。
一只兔子被狗扑得昏头转向,盲目乱窜。孝先看准路数,手起棍落,轻轻一敲脑壳,兔子便昏死过去。孝先把兔子提过来交给老三。老三兴奋地吼叫:
“爹爹打到兔子了!”这一吼叫,孩子们信心更足,追得更猛。
孝先瞅准疲惫的兔子,连连出棍,无一落空。
老三老四一手提一只,高兴得直跳直叫:
“爹爹又打中了!”
一只灰兔子跑不快了,被黄狗一爪按在雪地玩耍,老二看见了,抢上去夺在手里,他也有了收获;一只黑色兔子被花狗咬死了,还叼在口中。老大赶上前,从口中夺过,也提在手中。
一只大白兔疲乏极了,喘嘘嘘地把头钻进雪堆里,屁股尚暴露在外面。孝先笑着轻轻滚身前去,双手猛地按住,左手抓住兔子后腿,提在空中,兔子还在拼命挣扎。
孝先见孩子们已累得汗流满面,从没膝的雪地拔腿困难,也尽兴了,就吆喝着:“回家吧,该吃午饭了。”
孩子们人人手中不空,喜气洋洋地围拢着父亲。五只狗紧跟其后,咋一看犹如众星捧月,宛若凯旋之师。
老五听到跺脚掸雪的声音,跑了出来,带出满门浓浓的白气。
老五羡慕地瞅瞅这儿,望望那儿。孝先见状,将早有准备的那只大白兔的后腿送到老五手中,说:
“抓牢,别叫挣脱跑了。”话刚说完,那兔子已从老五手中挣脱跑了,慌得大伙手足无措,只有可惜、埋怨。
老四说:
“苔松,拿回家的东西给放跑了。”老大老二跟在狗后边去追。
转眼工夫,又都回来了。
老二气呼呼地说:
“没戏了,几个仗子窜上草垛,狗又上不去。”
老五是失望加惋惜,呜呜地哭了。
孝先蹲下安慰说:
“没事。爹没打死它,提回来就是叫你玩的。你也提了,它也跑了,以后再抓。不哭,好孩子。”哄着老五回到屋里。
双杏正在推面,转身见父子们回来了,戏谑地说:“哟,白胡子老爷回来了。打了几只?”老二抢答说:“八只,一只给五弟放跑了。”
“噢,放跑了,那是它命不该绝。”女人平静地毫不在乎地哄着孩子们。停了下,又故意问,“那你们父子五个,谁打的兔子多呀?”
“当然是爹。我们跑得满身汗,一打就空,全凭狗帮忙;爹不跑也不追,没费气力,一打一个,连五弟放掉的六只哩。”老二佩服地道。
“噢,你爹就那么日能!你也不教教娃娃,让娃娃瞎出笨力气。”
女人甜甜地转身朝汉子道。
“乱哄哄的,只图热闹,喊他们也听不到。娃娃们记住:凡事要动脑筋,想一想,咋样才能做好,要做有心人。这打兔子,也有学问。你能跑过兔子?一要惊出来,二要看准打,不能跟着兔子跑。兵法曰:‘以静制动’,懂吗?狗帮咱们追,兔子跑乏了,你瞅准了,照头一敲便成了,事半功倍,这就是手艺,这就是本事。手艺要靠自己学,本事要凭个人练,爹妈再能,不如自己能;爹妈再强,不如个人强。人活一辈子,不能靠别人帮忙,要自立,要自强。学不到手艺,没本事,咋个自立自强?没出息,苔松一个!老大老二你们做哥哥的,要好好练,给弟弟做出样子来。眼力不好,手上没分寸,打不准,扑个空,能成事吗?”
女人边拉面边说:
“学着点,老子英雄,儿好汉,你们可不能当苔松,当笨蛋。”
“爹,酸枣树林子那边肯定多,明天到那里打去,”老二兴致犹存地提议。
“树林那边打不成,你们还小,又没学好防身本事,野猪、狍鹿、狼窜出来咋办?”
“有爹在,没事,明天去吧,啊。”老四央求着。
“又来了,半天白说了,凡事靠自己。野兽来了,爹离得远,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猎也不能常打,今年打完了,明年打啥?大的打光了,小的哪里来?俗话说:说话做事莫过分,留下一半给子孙。”
“好啦,吃饭,刚尝了个猎味,就上瘾了。”女人笑着制止道。
雪原狩猎,风光无限,仅仅是桃源冬季的乐趣,那春季呢?
七、风筝飘飘
清明前的一天,午饭后,花儿洗涮锅碗,双杏坐明屋炕沿缝衣,孝先绱皮鞋,一群儿郎除了老大老三去放牧,其余老二老四老五老六无所事事,或坐或站,百无聊赖。
老四终于发话了:“爹,给讲个故事嘛。”
“老三老四都不小了,过了清明,老大老二跟我下地学种庄稼;该老三老四放牲口,走滩下地,鞋费得厉害,我得把四双皮鞋赶绱出来。让你妈讲吧,啊。”孝先一直埋头扎眼走线,说完,才抬起头瞟了女人一眼。
“妈也没啥好说的了,讲个放风筝的故事吧。”双杏思索了下,缓缓叙说起来:
从前眉县有户人家,两口子恩恩爱爱,男人种田,女人纺织,勤勤恳恳,过着平平常常粗茶淡饭安生的日子。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叫腊梅,长得如花似玉。十二三岁,腊梅就学会了针线、茶饭,能纺会织;到了十四五岁,说媒的人就穿梭一样,门槛都快踏破了。说也奇怪,腊梅姑娘死活不答应。做父母的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只好由着她。一晃三年过去了,腊梅混到了十七,出息成一位大姑娘了。可媒人都怕再碰钉子,谁也不敢登门了。姑娘养大了,到了出嫁的年龄,没有媒人上门,冷冷清清,别提父母多难受,一次次地问女儿:“你到底要嫁个啥样人家,咋样的女婿?”
腊梅想回父母的问话,可要具体到怎样一个男人才合她的心思,一下子尚说不清楚,她自己也心中无数。
眼见得腊梅弟弟一年年噌噌冒着长,成了十四岁的尕小伙。父母就又多了一层心事。啥心事呢?你们猜猜?
“给腊梅弟弟说媳妇。”老二不假思索地道。
对,该给腊梅弟弟说媳妇了。可是四口人只糊口还可以,家里哪能出得起彩礼钱呀!说媳妇,就要送彩礼,有的要几百两银子,咋能说得起?腊梅父母心里暗暗盘算,若有哪户人家,也有儿有女,年岁差不多,那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可世上哪有那么称心如意的美事!
那一年,也是清明前的一天,风和日丽。腊梅手巧,糊了一只孔雀开屏式的风筝,姐弟俩兴高采烈地走出院门,在空场上放了起来。弟弟先放,姐姐陪着看。那微微的春风,把风筝飘得翩翩起舞,弟弟一高兴,手里的线越松,风筝飞得越高,以至挣断了线。风筝飘飘悠悠向西而去,姐弟俩紧紧追赶。后来,眼见风筝一头栽进一户人家院里。那家院门从里面拴着,咋办?弟弟胆小,不敢叩生人家的门。腊梅赶来,只好壮着胆子敲门。开门的是个啥样人呢?你们猜。
“老人。”
“娃娃。”
都不对,黑色的两扇门一开,腊梅和开门的人都愣住了,腊梅觉得好眼熟,像在哪里见过,十四五岁模样的俊小伙,扎着一块蓝头巾,眉清目秀的,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特别招人,这就是她腊梅想说又说不出的那种人。开门人为啥愣住呢?他好奇怪,从未见过的一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敲门做啥呢?两人愣了会儿,那开门的男子才说:
“大姐找谁?”
这一问,才提醒了腊梅,不再发愣,羞羞答答地说:“我弟弟的风筝飘在你家院子里。”
那开门的男子“噢”了一声走了,一会儿提着风筝出来了,说:“就是这只吧,挂在我家梯架上。”
腊梅高兴地说:
“对,就是这只。”说着接过风筝,一看还是完好的,道了声“谢谢”就顺手递给了弟弟。那开门的男子一面关门,还偷偷瞅了一眼腊梅;腊梅呢,临走一侧身的工夫,也瞟了门缝里的那男子一眼。
这情景,都被弟弟瞧见了,回到家里,一五一十传给了父母。
妈妈试着问:
“腊梅,你相中那相公了?”
腊梅羞得脸颊绯红,微微点了点头。
弟弟却拍着巴掌,一连声地吼叫:
“姐姐看上相公了,姐姐看上相公了。”
妈妈训斥弟弟说:
“吼叫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稀奇?你姐都十七八的人了。”
万般无奈,也就是没办法,腊梅的母亲找到了媒婆子吴妈,一打听,那相公家也有位女儿,十六了,尚未许人,也就是还没订亲。
可把腊梅的父母乐坏了,便做了几样好菜,请吴妈吃了一顿,给了一吊铜钱的好处,让给儿子——腊梅的弟弟去提亲。
“停一停,停一停,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腊梅大,凭啥搁下不管,偏要给她弟弟先提亲呢?”老二抱不平地插话质问。
“嘿!这你们就不懂了,世上只有为儿子说媳妇托媒人提亲的,那是光明正大;没有为女儿找婆家托媒人的,那是见不得人的,都怕丢人现眼。娃他妈,你往下说。”孝先忍不住插了几句。
媒婆子吴妈很会说合,到那家一说就成了。那家说到彩礼,吴妈说:
“不急,今年订亲,明年成亲,时节还长着哩。他有个姐姐长得可水灵了,天仙一般,尚未许人,快了,她的彩礼一到,就凑齐送过来。”吴妈见那相公进来,赶紧补了一句,说,“他姐姐腊梅去年还到过你家,为她弟弟寻过风筝哩。你们见过面,是不是?少爷。”
吴妈这个醒儿一提,那相公别提多高兴,立刻拉他妈到后堂说话。你们想,她妈就那么一个心肝宝贝,能不依吗?再说,相互见过面,又不是口袋里卖毛,两厢情愿的事最好办。这下子吴妈可就成了两头忙,受相公家之托,又到腊梅家提亲,一拍即合。腊梅要许给心上人了,笑盈盈地一个劲儿做嫁妆。后来,经吴妈通融,两家谁也不要彩礼,各娶各的,各嫁各的,终于心想事成。
“看来还是放风筝好,要不,咋能不花钱就成了两对子。”老二颇受启发地喟叹着。
“妈,风筝是个啥样?您会做吗?”花儿天真地问。
“做只风筝有啥难的,妈肯定会。”老二蛮有信心地道。
“娃他妈,你就拿糊窗户的纸给做只吧,看把娃娃们馋的,也叫见个世面,啊。”孝先替孩子们向女人央求着。
“好吧,没那么多纸,也没那么多线,就糊一只,轮流放一放。以后说到船,可不能叫我造船,啊。”女人放下手中的活儿,诙谐地道。
“老二去剥一根苇杆子来,丫头去打点浆糊。”女人支派已定,自己取了纸来,嚓嚓嚓,剪好了纸样,上了色,把苇杆用刀子劈成篾条子,捆扎好了,用浆糊把纸样儿一粘,成了!
“五哥,咱们一块儿去吧,难得聚在一起玩一回,娃娃们还不会放哩。”女人兴趣盎然地邀请汉子。
“你们先去,我把这一只绱出来就到。”
孩子们高兴得溢于言表,因为妈妈陪他们去。老二背上老七,老四背上老八,老五要背老九,妈妈不肯,自己背着,手里提着风筝,花儿和老五老六紧跟着,鱼贯而出。
母子八人,说说笑笑,出了前大门,一同来到大梧桐树东边的空地上。
双杏把背上的老九交给花儿背着,右手放松了线,左手擎着风筝,迎风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