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之余,她身子一侧,由衷地给汉子暗送一个秋波。
听者不知,其实,小媳妇的父亲也是个大赌棍,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他是看上了大汉。大汉是个忠厚能干、会过日子的人,配得上他的女儿。若要远嫁千里,不光老婆舍不得,连他自己也有点难以割舍。再说,儿女多也无所谓,反正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可自个儿四十开外,就这么个独生女,不要个好价,再没第二次了。所以,他放胆要了四两黄金。媒人再三砍价,老婆也叨叨着怨他心太黑太狠,连女儿的骨头脑髓都给卖了,叫女儿往后咋个过日子?这才一锤定音:“三两!再不还价。”本想趁新年大吉开个张,押重注,捞上个千儿八百,把快输光的祖业弥补弥补。谁料想,心狠手重,心想事不成。一回回狮子大张口,不仅输掉了三两黄金,而且连仅剩下的一点祖业——五亩多地和一家人赖以栖身的小庄院也输了。
他不敢回家,实际上就无家可回,于是偷偷溜了。房地产归了人家不说,还要老婆、女儿去顶先前的赌债。幸亏大汉的小爷的大外孙(给镇长当护院家丁)及时传了口信。小爷岂敢有丝毫怠慢,带了大汉赶黑闪进黄家的门。
小女人的妈刚刚掌灯,见大媒人和女婿突然光临,又喜又惊。
像是拜年,却未提贺礼。哪有黑夜拜年的?况且行色匆匆。小女人的妈疑惑地殷勤让坐。
小爷坐也不坐,急不可耐地开口了。
“女亲家,冲直说吧,赶快给你女儿收拾收拾,跟孝先走,连夜走。”
“老人家,我不明白,不是订得好好的,正月十五才成亲吗?怎么,变卦了?现在就走!嫁妆都还没置办齐,再说,他达也不在。”
“还置办啥嫁妆!迟一步,人都走不脱。”小爷心急火燎没头没脑地催促着。
“这咋回事儿呀?”
“你男人没回来过?”
“咋的?”
“他闯大祸啦!就不说那三两黄金,他连庄房田都输给副镇长了。加上先前输的,还得二两黄金才能抵账。马上有人来,抓你母女俩去顶账还债。你看,不走还能咋办?”
“唉哟!挨千刀的。”小女人的妈身子直往后跌。
小女人手快,及时扶住晕过去的母亲,痛苦地呼叫着:“娘!”
小爷急得直跺脚,转眼见她苏醒,急切地逼问:“天塌下来了!女亲家,你看不走咋办?总不能叫孝先人财两空鸡飞蛋打吧,啊?”
“只好连夜上路了。”
“那好,快快收拾。”
母女俩顾不得多想,慌慌张张收拾了个包袱。
“就当着你我拜个天地吧。”小爷不容磋商地道。
“行,双杏你过来,娘给你梳头。”眨眼工夫,散开的辫子成了盘拢的圆状发髻。
小爷招呼着:
“孝先,你过来,二人并拢,行大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不待拜毕,犬声四起,情势不由人不急。人人神色慌张,哪顾得上细细叮嘱,哪容得你依依道别。临行,孝先又拿出一两金子,塞进岳母的手心。
母女俩闪动着感激的泪光,小女人的母亲难为情地说:“好女婿呀!咋好意思还收你的……双杏,你领路,快从后门走!”
“娘,这金子决不能叫我达知道,你留着用吧。二十年后,杏儿会来看您的。”说罢,急急地走了。
身后传来“我的心肝儿啊!苦命的儿啊!娘老子对不住你啊”的号啕声。
黑夜漫漫,慌乱之中,双杏竟忘了近两月裹脚带来的疼痛,出了后门,和孝先跟着小爷摸黑奔出了村子。到了三岔路口,小爷指点路径后,谆谆嘱咐:
“你们已是夫妻了,要同心同德,共建家园。孝先,你大双杏十四岁,凡事多担待。十四岁远嫁西域,稀罕啊!双杏,按正常情景,你还不到出嫁年龄。怎样做人妻,你娘教过你吗?光会针线茶饭,还不行。”
双杏点头应答:“教过。”
“那好,祝你们小两口美满白头,儿孙满堂,家道兴旺。走吧!”
孝先将一点硬东西塞进老人手心,说:
“小爷,馋了,想吃啥就去吃吧,这半两权当孝先孝敬您老的养生钱。”
小爷哪里肯收,反塞入孝先手中,说:
“穷在家,富上路,几千里,半两金子哪够用?拖家带口的,不不不。”
“我们年轻,节俭点,够了。”孝先硬是掰开老人的手,又攥住老人的手,而后带着双杏消失在夜幕中。
“可惜啥?一次见面相亲,二次见面订亲订日子,而后就弄到手,领到荒郊野外,啥过场做不出来,反正是他老婆。”乜开怀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仿佛他是过来人一样。
大汉听了仍旧嘿嘿憨笑。
小女人则不然,一抡头,白了乜开怀一眼,轻轻冷笑,鼻子一皱,哼了一声,暗暗自语:单单只买了我的身,他能不能买通我的心?我黄双杏可不是任男人玩弄的稀松蛋。不是她矜持自傲,也不是她自负自夸,事实的经过原本就这样。
照小爷的指点,孝先带双杏沿沣河朝北,在户县与长安县的夹空地带急驰快走,高一脚,低一脚,也顾不了许多。双杏哪走过这么远的路,再说新缠的脚不好使,血脉不畅,走多了自然疼痛,可也不好哼出声来;孝先呢,疏忽了媳妇是缠着脚,匆忙间,只顾带头赶路。他不是怕人追来厮打,只求能避则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图什么?把媳妇安然无恙地带回西域,才是上上策,才是正主意。
孝先渐渐放慢脚步,媳妇仍是跟不上,孝先这才醒悟,暗暗骂自个儿浑球,一个大男人,竟叫一个小女人跟上比脚力,荒唐!再说,关内女人都兴缠脚,据说要缠成三寸金莲,才是上乘。小奶的脚超过三寸,走路都灯笼拐棒的,何况双杏她,一口气走这么远的路,怎能吃得消!想到此,孝先不由不怜惜女人,悔恨自己的粗心大意。
其实,双杏的脚并非三寸金莲。她妈老早就想给她缠脚,也就是从七岁学针线那时起。可双杏死活不干,妈给她缠紧,双杏悄悄放松。独生女,打又舍不得打,日子久了,坚持更难,也就流于形式,任其自然。脚随着身子骨依旧同步增长。直到去年冬天,她的父亲不知是受了什么启发,还是心血来潮,发了狠,天天严厉催骂母女俩缠脚,每次回家,都要检查一遍,看老婆给女儿缠脚没有,缠得不紧就骂,让重新缠给他看;若没缠,就打老婆给女儿看。双杏疼爱妈妈,哪肯让妈妈为自己挨打受气,只好咬牙切齿地坚持缠脚。为这事,她老子骂了许多,双杏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还不抓紧缠,你把女儿留一辈子呀!嗯,哪个好主儿会托媒人登你家的门?嗯!”脚快定型了,任你缠多紧,也小不下去,血脉不畅,反倒肿胀起来。近来,她父亲彻夜不归,她妈心疼地放松了许多。要不,还能出得了门?更莫说赶这十几里路。
孝先带双杏挣扎着走到灵台,找个背风的墙角歇息下来,摸黑吃了点喝了点。说来还数孝先细心,尽管当机立断,走得急,他还是在去双杏家的路上置办了干粮,灌满了水囊。孝先将皮褂子的衣襟敞开,好把双杏裹进怀里取暖御寒,可双杏两臂抡甩着硬是不肯就范,只好脱下来,围在双杏身上。双杏也不忍心叫汉子受凉,不管怎样,拜了堂,自己早已是他的人了。可只见了两面,就让她靠在男人怀里,她怎么也做不到,除非男人强行那样干。可孝先决不是倚强欺弱之人,他只是背靠墙,臂膀紧紧挨着双杏罢了。不知不觉的工夫,天亮了。
小两口又上路了。过渠沟时,孝先一跳,是那般轻松自如;可双杏呢,从未跳过这六七尺宽的渠坎。孝先站在渠边,长长地伸过手去,双杏也只得伸出手。孝先一下子抓住双杏的手,轻轻一拽,双杏就被腾空拖了过来。只因用力的缘故,缠脚落地不稳,险些抢扑过去,孝先急忙伸出左手将双杏前跌的身子拦住,这样一来,双杏不得不跌在孝先的怀里。但待她站稳脚跟后,立即挣出怀抱,抖动着左手,想必那又白又嫩的小手被孝先捏痛了;而孝先呢,还在细细品味头一回握着女人那白嫩绵软的手的新鲜感。
一路上沟沟坎坎,渠道纵横。为了方便赶路,孝先懒得一次次征询双杏的意见,便乘其不备,伸开强壮的左膀或右臂,从双杏腰部一挟,飞驰而过,然后将她轻轻放下来,再继续赶路。起初,双杏还蹬腿挣扎,后来居然也顺从了。因为那是没办法的事,从小她就没下过水。过灵沼河也是一样,孝先左手提好鞋袜,右手从双杏右腋下搂定,哗里哗啦就蹚了过去。
离了文王庙,日落时,面前横了一条苍龙河,水面比灵沼河宽了许多,也许水浅的缘故,不见摆渡的。孝先望了望河面,又望了望双杏,是在征询双杏的意见。双杏呢,女孩子家,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深涧大河,她能有什么意见呢,不挎包袱的右手搓弄着衣襟,眨巴着水灵灵的双眼,表示无可奈何,你看着办。孝先卷高了裤腿,左手提牢了鞋袜,半蹲下来,示意叫双杏伏在背上。双杏犹疑了下,害羞得不知所措。孝先粗大的右手不容耽搁,已经从后边伸过去,搂住了双杏的腿。一起身,双杏不得不向前倾斜,否则将后仰过去。
“抱住我的脖子。”
双杏没照办,只是扳着孝先的肩胛骨,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双杏伏在男人身上,好不自在,像浑身扎满了酸枣刺,没情没爱的突然被从未挨过的男人高晃晃地背在身上,那滋味无言可喻。何况这宽宽的河面,让他背着,也于心不忍。可男人呢,见她顺从地伏在背上,倒开心地哼上了小曲儿:
百年人参万里选,
千里娶妻非等闲,
男儿平生欣慰事,
莫如女人是大贤。
突然因石子割脚的缘故,孝先左脚一闪,险些将双杏蹿了下去。二人同时一惊,孝先吓得头上直冒冷汗,双杏这才用双手搂住孝先的脖子。
上了岸,双杏落地,全身不沾一滴泥水;而孝先裤腰以下全湿透了,浑身打冷颤。不知双杏是不好意思,还是动了怜惜之心,说:“看你,脱下来拧拧水吧,水布漏斗似的。”
“脱下来你不怕?”
双杏乜斜了孝先一眼,说:
“看你,想到哪儿去了。”
“没事,走吧,一走一抖,风吹着也就干了。”小两口就这样赶黑过了康王村,到了保安东滩。此时已是皓月当空。
一家小客栈的招牌“再来客店”在灯笼下醒目耀眼。孝先和双杏无不欢喜。双杏喜的是好好躺下睡个舒坦觉,腿太乏,脚太痛,歇歇就会好的;孝先则平添了一个念头,终于有了入洞房的机会。
店老板是个须发斑白的老头,一边殷勤地让客人进院,一边朝里吆喝:“来客人啦。”“来啦!”年轻的老板娘戴金佩玉摇曳而出,好奇地瞅了几眼来客,将小两口领进客房,便走了。客房还算干净,一张大床,两把椅子,暖烘烘的火盆。双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脚就挪不动了。
眨眼工夫,孝先端来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朝着双杏说:“趁热洗个脸吧。”
这是双杏没料到的,哪有男人给女人端洗脸水的?从她记事起,从来都是她母亲给父亲端水端饭,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妈妈常教女儿的也是如何尽妇道。双杏从未奢望将来自己的男人这样待自己,他只要不打不骂,不嫖不赌,不抽鸦片,能过日子,就是好男人。她望着冒热气的脸盆发愣,已有两天没认真洗脸了,遇上河沟的冰碴子水洗把脸,已见怪不怪。一路风尘仆仆,眼下洗个热水脸,也是一件快事。双杏感激而又不好意思地瞅了孝先一眼,愉快地洗着脸。不等双杏把脸擦干,孝先已双手端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碗饭进屋了,笑呵呵地说:
“羊肉泡馍。”两天没吃一顿饱饭了,双杏的眼里立时闪烁着被诱发的馋光,神情专注地目视着孝先。孝先倒被瞅得热辣辣得不好意思,将碗递在双杏手里,说:
“趁热吃吧。”
“你呢?”双杏感激而又关切地问。
“我吃过了。”孝先边说边出了门。他哪里吃过!连尝也没尝。
现在躲出来,一是叫双杏好自由自在地饱餐一顿,二是自个儿嚼点干馍,喝口热茶。即使这样刻薄自己,心里却甜丝丝的,不停地回味:拉女人过渠沟时,第一次捏住女人那又白又嫩绵软的小手的感觉。生平第一次感到女人手的魅力,竟是那样细腻温柔,竟是那般滑溜舒服,叫人动心,令人着迷,以至递送羊肉泡馍时顺手又抚摸了一次。更令他深感欣慰的是女人刚才那专注的目光,本来水灵灵的大眼睛,添了动心的感激之情后,越发摄人魂魄,鬼使神差地令他胡思乱想,甚至魂不守舍,真想立刻就能亲热亲热。孝先吃着馍,想入非非,嘴角眼角露出一缕缕甜蜜的微笑。
双杏呢,吃得舒心自在。她的确是饿了,这碗羊肉泡馍太合她胃口了。再说,身边无人,想咋吃就咋吃,吃快点,嘴张大点,都没关系。母亲常说:女儿家,吃相要好,饭菜再香,也要管住自己,不可张大嘴巴狼吞虎咽,尤其入席做客,否则,丢死人了。想到这些教诲,她不禁自个笑了,今天算是失相了,够得上狼吞虎咽了。正当她拭口揩手的当儿,孝先又出现了,这次端来的是一盆烫烫的洗脚水。
孝先认真地说:
“天天烫脚,强若吃药,上路人很要紧的。”说着孝先将脚盆放在床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