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道:“这个——在下倒没有细想过。”
“温大人不愿意褒贬历代帝王,难道心中就没有可以仰慕的帝王吗?”
“那倒有。”
“哦?说说看!”
“自始皇帝以降,在下只钦佩武皇则天一人。”
“哦?那武则天乃女流之辈,温大人莫非只对美女感敢兴趣吗?”朱庄主笑道。
子玉觉得朱庄主的问话甚是无理,转念一想,世俗偏见,瞧不起女人,也无可厚非,便道:“以草民之见,谁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谁就是好皇帝,管他是男是女做什么?想史家津津乐道的所谓开元盛世,还不是则天皇帝治理积累的结果!”
“好,说的有理,谁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谁就是好皇帝!不过,兄弟身为大明子民,也不仰慕太祖皇帝吗?”
子玉道:“太祖皇帝从一介贫民,做到了九五之尊,正是万民归心的结果,在下当然仰慕。”
“对当今皇上,温大人也有想法吗?”
“在下怎好背地里议论当今皇上?”
“哎,不妨,咱们是私下里谈谈,又有何罪过?春秋时便允许百姓私下里议论朝政,因此有子产不毁乡学之说。诸子百家, 哪一个不是对当政者有所议论褒贬而自成一家?温大人何必谨慎如此?莫非是十分贪恋这个官位吗?”
子玉道:“那倒不是。我与朱庄主初次谋面,便议论朝政,岂非交浅言深?”
“老弟是怕在下不爱听呢,还是心有顾忌,怕有人告密而对老弟不利呢?”
“嘿嘿,既然朱庄主爱听,在下便与你说说心里话。我与皇上尚未谋面,对其如何施政亦不了解,只从在下感觉来说,简言之,不好不坏。”
“愿闻其详。”
子玉道:“他自己整日游山玩水,寻欢作乐,不理朝政,不治官吏,叫做不好。但如此一来,大部分百姓还可以勉强过得下去,叫做不坏。”
“在下倒有不同看法。”
“朱庄主不妨说一说。”
“你说当今皇上不理朝政,不治官吏,非也。无为而治,也是一种治。老子云:无为而无不为。本朝杀过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刘瑾,罢过许多位高权重的大臣,怎能说是不治吏呢?”
“皇上不理朝政,将权柄交给太监,比如在下的这个顺天府尹,就是太监钱宁颁的旨,这难道也是一种治国之道吗?”
“哈,温大人,按照你刚才说的,谁能让百姓过好,谁就是好皇帝。推而广之,能让百姓过好的大臣、官吏,就是好大臣,好官吏,管他是男是女是常人还是太监呢?”
子玉一时语塞,竟无言以答。
朱庄主见状,笑道:“好了,换个话题,就谈谈酒吧。温大人尚未回答在下,也爱好此道吗?”
子玉此时感到,眼前这位朱庄主,迥非常人,似无明确见解,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自己居然无言以对,毕竟是自己对朝政不清楚之故,不谈也好,便道:“在下倒并不爱好此道,只是又点怪论而已。”
“哦?说来听听。”
“孔老夫子被一帮腐儒捧为万世人伦之表。可他老人家讲过自己‘酒无量’。千古以来,他的徒子徒孙们,对此讳莫如深,恐怕说的不好,自己的这位祖师爷变成了酒徒酒鬼,就会从圣人的宝座上跌下来。其实,酒哪有那么容易就使人醉了?什么‘以酒销愁愁更愁’,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酒不醉人人自醉’,都说出了一个道理,就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孔老夫子自称君子坦荡荡,所以他就不容易醉,所以就‘酒无量’了。至于说‘酒多伤身’,完全是废话。饭吃多了不上身啊?水喝多了不伤身啊?过犹不及,饮酒便要期在必醉。”
“好,妙论!温大人此番议论正中下怀。店家!换大碗来!”
店家闻言,立即取来两个一模一样的翡翠玉碗,径阔三寸,碧绿晶莹。
朱庄主道:“古人云: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美酒就得用玉碗盛了,饮时才别有风味。请!”说罢,饮尽了一碗。
子玉见状,也一气饮尽了一碗。二人相顾皆笑。
朱庄主道:“好,酒品如同人品。兄弟如不嫌弃,咱们便结拜了如何?”
子玉道:“朱庄主说的‘酒品如同人品’,在下倒有不同看法。”
“哦?”
“何谓酒品?无非是饮酒爽快,一醉方休云云。其实,酒品怎能如同人品?喝醉酒的人,或骂街杀人,去干坏事,或高谈阔论,目中无人,或哭哭啼啼,伤心欲绝。所以岂能一概而论?”
“说的好!愚兄是茅塞顿开。即便如此,那也不影响咱们结拜啊!”
“朱兄!”子玉有了一些酒意,也不再称呼什么“朱庄主”了:“你我知之甚浅,何以贸然提出如此要求?”
“兄弟,你刚才说到腐儒,似你这般絮絮叨叨,岂非也有点‘腐’?人生何处不相逢?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子玉道:“朱兄,说到儒,前面须得加个‘腐’字,方显儒之本色,儒之身份。你看,普天之下,孔子门徒多于在田之粟粒,这些人都自称是儒,无非是走起路来四平八稳,说起话来之乎者也,做起事来拖泥带水,读起书来摇头晃脑,或引经据典,或吟诗颂赋,自鸣得意,自命清高。若不加上这个‘腐’字,岂非丢了儒之身价?你看历代名人,象李白、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都是真正的大儒,只因其不腐,人们便不称其为儒,说他们是儒释道杂糅。但儒要被人们称做‘大’,就得杀人。你看儒家的祖师爷孔老先生,刚做了鲁国的司寇才七天,便杀了与之政见不同的少正卯。再说本朝的王守仁,表面看去,是一位斯文和善的长者,他杀了多少人?到现在少说也有五六万了吧?于是,他便被称做大儒。”
“兄弟说的好,老哥也有同感。你看那朝中大臣,一个个科班出身……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这就拜了吧!”朱庄主说着,站了起来,双手捧着玉碗,道:“皇天在上,我朱普照今日与温兄弟结为兄弟,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为兄,自当竭力维护我弟。若违此言,有如这只玉碗,粉身碎骨!”说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啪”的一声,将玉碗摔得粉碎。
子玉见这位朱庄主豪气过人,胸无芥蒂,粪土珠玉,再不愿拜,便是瞧不起人了。子玉生性就不愿使人难堪,也便举起玉碗,道:“皇天在上,今日我文子玉与朱普照大哥结为兄弟,我作为小弟,一定要敬重我兄,爱护我兄。此情此志,天地可鉴!”说罢,也饮尽了碗中之酒,道:“大哥,小弟不愿摔碎此碗,是想留下做个纪念。”
子玉在誓词中说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但“温、文”音近,朱普照哪里分得清楚?
朱庄主道:“好兄弟,你想得周到,做哥哥的也不该摔碎了这只玉碗,真是暴殄天物了。”
店家给朱庄主换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玉碗,两人又对饮了三碗。
子玉道:“大哥,小弟略谙歧黄之术,看大哥面色,似是房欲过度。养生之道,慎欲为妙。大哥尽管看上去英气勃勃,但小弟却恐大哥有竭泽而渔之忧。今日我已与大哥结拜,小弟不能不言。”
朱庄主道:“兄弟说得甚是,哥哥我自己也知道,只是积习难改,吾恐命不长矣!”
子玉道:“有小弟在,能确保哥哥身体康健。”
朱庄主道:“好了,兄弟,不说这些事了。今日我俩结为兄弟,正该来几支曲子庆贺庆贺!”说着,击了两下掌,就见从屏幕后面娉娉婷婷走出一位名眸娇艳的美人,怀中抱着一只琵琶。
朱庄主道:“兄弟,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美人是哥哥的红颜知己,家人都称她刘美人。”又对刘美人道:“这是我新结义的兄弟,现在做着顺天府尹,兄弟,你叫什么来着?”
子玉站起身来,拱手道:“小弟文子玉见过嫂嫂!”
“嫂嫂?好,好!你听见了吧,我这小弟叫你嫂嫂呢!”
刘美人红着脸道了个万福:“奴家见过叔叔!”
朱庄主“哈哈”大笑道:“嫂嫂,叔叔,叔嫂,叔嫂,嫂溺,叔援之以手。哈哈!”
刘美人嗔道:“又说糊涂话了吧?什么‘嫂溺叔援之以手’啊?嫂什么时候溺了?”
朱庄主忽然想到,“溺”还做“小便”解,叔叔怎样“援之以手”啊?想到这里,又“哈哈”笑了起来。
只听刘美人道:“叔叔,我尚未与你哥哥拜过堂呢!”
“哎,什么拜堂不拜堂的,那都是繁文缛节。我识得你,你识得我,情投意合,两相情悦,那就足够了。拜了堂又能怎样?还不照样有反目为仇的?”
刘美人不再说话,铮铮琮琮弹起了琵琶,唱道: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