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梦,朝阳升冉,黎明的光线晕开了初秋的雾霭,几只早起的山枭倏的惊起,咕咕的叫声回荡在有些萧条的官道上,打破了本该寂静的清晨。
阵阵马蹄声纷沓而来,一列长长的队伍蜿蜒向北,透过滚滚烟尘,打头的官旗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一个燕字。
燕九是一个死士,准确的说是太子丹所豢养的一名死士,他记不起自己的过去,记忆里只有为了生存的厮杀与腥红的鲜血,同样,他也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他的一生都交给了一个叫姬丹的男人。
而这次,燕九和燕六、燕十三一起护送燕国的七公主姬清嫁给代王封章。
“九哥,越过前面的树林,就是雁门关了吧?”燕十三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将视线望向了雾霭中的山林。
“恩,过了雁门关,离代国国都平城(现大同)也就不远了,把七公主成功的送到代国,也就不负太子所托了。”燕九声音沙哑而平静。
因为两天没合眼的缘故,他柔了柔有些干涩的眼睛,看着这十三燕卫中年纪最小的十三弟。
有些青涩的面容,稍显瘦弱的身体,还有尽力掩饰的一丝疲惫,燕九不由有些黯然,如果没有战争,像这么大的孩子应该还在父母跟前承欢吧?
他摇了摇头,望了望初升的太阳,阳光安静的洒在脸上,有些萧瑟的风轻轻的拂过面颊,不诉离殇。
突然,阵阵战马的悲鸣声响起。燕九还未反应过来,就连人带马都落入早已挖好的陷阱里,燕九猛然惊醒,收腹提腰,硬生生的将身体从陷阱中拔了起来。
“有刺客,快保护公主!”
燕九拔出佩刀,边喊边退向了燕七公主所在的马车,同时护送马车的骑兵有条不紊的调动起来,层层的将马车围成了一个铁桶,三燕卫成犄角之势排在了阵型的前面。
喧嚣的早晨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的只剩下战马的嘶鸣声,众人的拔刀声、喘息声,以及一个缓慢而均匀的脚步声。
一道挺拔的身影破开了重重雾霭。
他套着一件黑色的深衣,同样黑色的腰带上束着一块质地很好的暖玉,头顶莹白的玉冠将一头披肩的长发绾成一束,额前的几缕碎发遮住了小半个面孔。
他缓缓的走向众人,目光安静而适然,步伐均匀而优雅,如果不考虑他手中泛着寒光的长剑的话,这身装扮应该出现在诸侯或贵族的宴会上。
突然,一道黑色的光从众人面前闪过,发出刺耳的破空声,仿佛越过了时间与空间的障碍,瞬间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燕九只觉身上的寒毛猛的炸了起来,无数次徘徊在生与死之间的经历让他拥有了野兽般的直觉,他下意识的挥出了手中的斩马刀,顿时一股沛然巨力从手臂上传来,只坚持了片刻,燕九手中的长刀就被荡飞,而这道黑色的光的速度却并未减慢多少,仍朝着燕九的胸腔奔去,正在此时,又是一声金铁交击,却是燕六见猛然发力,磕开了这道黑光。
众人这才看清,这道差点夺走燕九姓名的黑光竟是一个似铁非铁、似木非木的玄黑色令牌,令牌上只镌刻着两个简单的小篆:追魂。
众人不由倒吸了一口气,燕九神色复杂的望着面前神秘的黑衣男子,涩声道:“英雄冢,修罗?”
“留下七公主,你们可以走了。”被称做修罗的男子语气温暖而平静,仿佛在与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交谈般,他仍然迈着均匀的步伐,众人的喘气声却变得重了起来,仿佛他每一步都踏在了众人的心脏上。
燕九回头望了望燕六、燕十三,以及手下的一众精锐骑兵,众人的神色慢慢的变得坚毅起来,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般,燕九铮的拔起插在地上的斩马刀,指向了前方的修罗。
“荣耀,即吾命!所有将士,为了太子,冲锋!”燕九猛的咆哮起来,双眼赤红,血管膨胀如蛇,挥着手中的斩马刀,率先向修罗奔去。
“为了太子,冲锋!”众人仿佛发疯了般,咆哮着,汇成了滚滚洪流,摧枯拉朽般的向前奔去。
而被称为修罗的男子仍然不疾不徐的迈着步子,宛若一叶汪洋中的扁舟,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在燕九的马刀马上就要触到修罗的胸廓时,修罗动了,整个身体仿佛鬼魅般的横移了三尺,堪堪避过了燕九手中马刀的锋芒,手中长剑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带起一道寒光直奔燕九咽喉。
燕九举起马刀,挡在了那道寒光面前。可是没有想象中的撞击声。紧接着燕九觉得眉心一阵痛楚,然后鲜血肆意的喷射了出来,整个世界在瞬间失去了光彩。
只一合,十三燕卫中排名第三的燕九亡,被诡异的一件劈成两半,鲜血和脑浆淋漓而下,半红半白,撒在地上,宛如古老的图腾。
修罗放声长啸了起来,这种声音根本不像是这个优雅的男子所发出的,他的背后有如站着太古的巨龙。
要冲向他的军士全都呆住了,他们觉得迎面来了一阵狂风,风里如有刀子剜着他们的脸。修罗冲向了骑兵最密集的地方,泛着血光的长剑划出巨大的扇面,两个靠他最近的军士被拦腰斩成了两段。他没踏一步都至少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没有人敢正面对抗他的锋芒,这一刻,他成了来自地狱的杀神。
铁甲、战马、刀剑、身躯,每一样挡在前面的东西都被斩成两段,如铁刀裁纸一般。
后方的步兵混乱的围了上去,手持赤铜皮锻打成的圆盾,结成一线推进。而恐惧至极的骑兵丢下了几十具尸体,仓皇后撤。
修罗长剑虚劈,剑刃断成了两节,因为斩过太多的骨骼、铠甲。他扔掉长剑,看也不看围着他的士兵,从一具尸体上找到了一把阔刃厚背的重刀。
然后,他抬起了头,古井无波的脸露出了笑容,如三月里在夜空绽放的烟花。短暂而唯美。
然后,他突然转身,低俯身形,狂风一样的接近了盾牌组成的战线。看似坚固的防御随着他大开大合的一刀就彻底崩溃。一刀平砍,三只盾牌被撕裂,修罗大鹏一样的飞跃起来,踢翻了最靠近他的一个士兵,落下的时候膝盖跪在了那个人的胸口,等他双脚着地时,那人已成了一个死人。
随即,他双手持刀,整个人如一个带着血与肉的旋转的风车,在众军士间杀进杀出。
血腥的杀戮终于结束,就像一场盛大的烟火消散于天际。
一众士兵死伤无算,只有燕十三搀扶着燕六还站在修罗的面前,其他的士兵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少了一条腿的燕六脸色苍白,有些木然的眼睛看着优雅如昔的修罗,仿佛不敢相信满地的尸体、鲜血、脑浆真的是眼前的这个男人所为。
“留下七公主,你们可以走了。”修罗扔掉了已满是裂纹的重刀,语气依然温暖而平静,一身黑色的深衣并没有因为杀戮而沾染上一丝血腥,依旧纤尘不染,优雅整洁。
“啊!”燕十三目眦俱裂,歇斯底里的咆哮着向修罗冲去,修罗面无表情,但可以肯定,只要燕十三在往前十步,必定会殒命当场。
“等一下!”正当修罗马上要将燕十三格杀当场时,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温婉的话音落下,一只白皙秀气的小手将车驾珠帘拨开,这是怎样一个清秀婉约的女子呢?诗经有云: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她款款而行,及至近处,长发若流瀑,身着绣玉兰飞蝶氅衣,湖绿青衫正配略施粉黛的清颜。
“老六,老十三,你们回去吧,告诉哥哥是我让你们回去的。”女子看也不看如杀神一般的修罗,只是看到了燕六断掉的左腿以及满地的尸体时,眉头篾在了一起,脸色也变的有些苍白。
“七公主!”燕六脸色苍白,但神情却十分坚毅,似乎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主子的话也该不停么?哥哥是怎么调教你们的?”姬清语气骤的冷了起来。
燕六和燕十三神色复杂的互望了一眼,齐齐的跪在了姬清面前。
“公主大德,待属下禀明太子今日之事,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之!”言毕,燕十三搀扶着燕六慢慢向着初生的朝阳走去。
正在此时,一阵羽箭的破空声突兀的响起,燕六与燕十三艰难的转过身,两人已被羽箭齐齐贯穿,鲜血淙淙的流了下来,两人一阵蠕动,最终不甘的闭上了眼睛。
“卑鄙!出尔反尔的小人!“姬清竟冲向了修罗,似乎过度的愤怒让她在这一瞬间克服了恐惧。
修罗一把制服了姬清,冷冷喝道:“无常,给我滚出来!”
“三师弟好重的戾气。”茂密的山林簌簌的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有些佝偻的男子出现在了二人的视野。
他身材不高,穿着燕赵一带较为普及的褐色胡服,相貌普通至极,唯一引人注意的就是一双狭长的眼睛偶尔掠过的一丝阴戾。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刚刚在修罗的面前,用一把劣质的铁胎短弓射杀了燕六与燕十三。
他缓缓走向修罗,在距离修罗堪堪十步的时候停了下来,仍给了修罗一块白色的玉符。
修罗冷冷的看了无常一眼,寒声道:“有屁快放!”
无常似乎有些害怕盛怒中的修罗,所以他没有过多的刺激修罗,只是正色道:“奉冢主手谕,修罗劫下燕七公主后,不必再押回秦国,就地格杀即可。”
修罗望了望婉约如莲花的姬清,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之色,他叹了口气,“修罗接令。”
言毕,顺手操起一把铜剑,直奔姬清而去。
姬清脸色惨白,虽已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剑锋及身的瞬间,姬清依然无法克制自己的恐惧,吓的紧紧的闭上了眼睛。然而想象中的剧痛却迟迟的没有来临。姬清慢慢睁来了眼睛,却看见修罗手中的剑悬在了自己的咽喉,而持剑的修罗眼中却绽放出异样的神采。
不同于他一成不变的安静与淡然,此刻的修罗让人觉的温暖,炽热,以及那么的一丝茫然。
“你颈上的玉佩哪里来的?”修罗的声音不复往日的平稳,竟隐隐有些颤音。
“要杀便杀,何须多言!”姬清本想这样回答,看看到修罗眼神里流露出的一丝期盼与哀伤,竟鬼使神差的说了实话,“十年前,在燕国国都,一个小乞丐给我的。”
“哦。”修罗木讷的点了点头。
一道煊赫的剑气冲天而起,修罗形如鬼魅,手中长剑转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竟直奔背后的无常而去,间不容发之际,无常挥刀一挡,一声巨响如重锤般响起,强大的气浪将地上的枯枝败叶掀向天际,如无数夜蝶翩飞,顷刻又如雨般急转直下,簌簌做响。
无常蹭蹭向后退了两丈有余方才稳住身形,他脸色潮红,竟噗的喷出一口鲜血。
"为什么?难道你想步大师兄的后尘?你不知道背叛英雄冢的下场么?”无常满脸惊异之色。
“不为什么,”修罗笑了,嘴角划过一个冰冷的弧度:“滚,或者死!”
无常本非修罗对手,再加上被修罗偷袭所伤,实力顶多只有全盛时期的七成,权衡一番后,几个急纵就消失于荒蛮的山林。
而其愤恨的声音却一字一句的传了过来:“我的三师弟,你逃不掉的。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时期。”
修罗却置若罔闻,回头望了望似乎吓傻了的姬清,冰冷僵硬的面部肌肉刻意的扯出一个和煦的笑容。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救我?”姬清终于回过神来,满脸不解的望着修罗。
“因为,我就是那个小乞丐啊!”修罗指了指姬清颈上的玉佩,终于往往全全的笑了出来,灿烂如三月的烟花。
在这样的一个瞬间,姬清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清晨,看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孩冲破燕王府侍卫的阻扰,把一块带着体温的玉佩送到了她的手里,一脸明媚而温暖的笑容。
“那,我们拉钩吧!”姬清笑了,那个记忆中的男孩慢慢的和眼前这个挺拔冰冷的杀手重合,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一样,她缓缓的伸出了手指,仿佛时光的脚步早已在那一刻停顿,化作永恒。
朝阳终于完完全全的升了起来,炽热的光驱散了重重雾霭,刺目的光明下,两个人的手指慢慢的勾在了一起,此时有缱绻的风拂过两人的面颊,弥漫在两人触摸着的指尖,宛如十年前的那个清晨。
许多年以后,姬清回想起这个瞬间,总觉得是风中的神明在为她指路。在她觉得一切希望都已远去的时候,神明为她打开了一道门,告诉她光永远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