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日头短,还未到卯时,院子里已然点起了一排红灯笼。
楚怀冬冒着风雪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家,一进屋先不忙脱外罩,就是丫鬟端来的热杏茶先是喝了一大口。随即他扭头问宁娘道:“你这是忙的什么?”
宁娘面前摊开几本册子,手里算盘打得噼啪响。听到对方的问话后,她手里的动作没停,只微微抬头一笑道:“算算账,年下了,也该给人发赏钱了。”
楚怀冬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你昨儿个就在算这个了,怎的到今日还没算完?最近手头银子不够花?回头上账房支去。别总跟我不像一家人,总拿自己的体己银子贴家里。这女人的嫁妆就该攒自己手里,该紧紧攥手心里才是。你倒好,整日里像个散财童子。”
宁娘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伸展了一下手臂,还随意地打了个呵欠:“既都是为这个家,就不分你我。你的钱就在账上搁着呗,横竖家里总要有大开销的,到时候是必定要问你拿的。至于这些小钱便由我来出了。谁说养家便是男人的事儿,女人也该尽尽心才是。”
楚怀冬解下身上的灰鼠镶红滚边披风,随手递给了一旁侍候的桃红,然后伸出手来,在宁娘嫩嫩的脸上轻轻摸了一把:“你这女人心思总与旁人不同。别的女人哪个不是把钱看得比命根子都重。莫说是自己的嫁妆轻易不会往外拿,就是夫君这里也是能捞一笔是一笔。你倒好,平日里不问我拿钱也罢了,遇上这种年下发赏钱的事儿,竟也自掏腰包,实在少见。”
“那些个女人看重钱,那是因为心里没底儿。也不知道男人哪一日便厌倦自己了,三妻四妾地往屋子里拉人,挣的银子全给小妖精们了。所以她们才死死把钱拢手里,男人再不好,银子总是好的。”
楚怀冬一下子就乐了。他看看小娇妻瘦削甜美的脸蛋儿,就着灯光总觉得线条更柔和了几分,看得人心里暖暖的。他随手将桃红打发了出去,待到屋子里只剩他们二人时,便自然地凑到了宁娘身边。
“那看来你这心是定定的了,知道我这一世心就系你一人身上,断不会再往屋里拉什么人了,所以才这么不拿自己的钱当钱吗?”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摸宁娘的手,又把头凑到了她脖颈处,似有若无地嗅了嗅:“今日擦的什么香粉儿,味道这般清淡好闻?”
宁娘被他嘴里喷出的气息弄得脖子里痒痒的,笑着去推他:“快闪开,白日宣淫,你也不嫌害臊。”
“有什么可害臊的,你我恩爱夫妻,亲密本是常事儿。你莫看外头那些老爷太太面上一本正经,关起门来只怕比咱们玩得更过。”
“哟,你倒知道得清楚。你瞧见过?”
“倒不曾见过,这事儿若让我见着了,回头没的我得让老天爷害瞎眼不可。”楚怀冬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一笑,他朝窗外望了望,又道,“不过你方才这话可不对。眼下天都快暗了,你这门前灯笼都打起来了,可算不得白日了。再说如今有何淫可宣,也不过只能夜夜拥着你入睡,过过干瘾罢了。”
听得这话,宁娘低下头去,伸手轻抚自己日渐壮大的肚皮:“我还是得怪你自个儿,非要什么三年抱俩。好了,如今你的心愿眼看便要达成了,你该高兴才是。”
“高兴自然是高兴。”楚怀冬的手也伸了过来,抓着宁娘的手一道儿摸那肚皮,“就是为夫这些日子忍得辛苦了些,回头娘子生产后,定要好好补偿我才是。”
宁娘扭头去看他,正巧对上他一脸无奈又伤神的表情,一下子就乐了起来。这个楚怀冬,都快要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可性子还是如从前一样,时不时总会露出点搞怪的表情,惹得宁娘哈哈大笑。
她微微一撇嘴,故意说道:“这可怨不得我,从前我想寻法子解决的,生瑞哥儿的时候我便问过你要不要收了银红的,是你坚持不要的,如今也只能委曲你几日了。”
宁娘嘴上这般说,心里其实可甜着呢。她刚过门没多久便随楚怀冬来了这江南小县,舒舒服服地当起了她的县丞夫人。楚怀冬名义上只是个正七品的芝麻小官儿,每月的俸禄只有七石五斗,养活一家子老小都成问题。但实际上他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富二代。
当初王妃对他娶自己颇有微辞,无奈皇上赐婚她也没法子。成亲的头一个月宁娘还住在王府里,明里暗里可没少受王妃的挤兑,甚至隐约还听人说王妃打算不管自己这个小儿子了,随他在外头自生自灭算了。
可待到楚怀冬真的带着她准备赴任时,王妃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生怕他在外头吃苦。他们人还没到县里,王妃一早就派人过来,先是购下了一处大宅子给他们栖身,又拨了一大披丫鬟婆子小厮过来侍候着。江南是富庶之地,良田无数,王妃又是大手笔,替他们在附近置办了五千亩上好的田地。当时的地价大约是十两银子一亩,也就是说王妃一下子给了他们五万两银子。
这还不算后来王妃给楚怀冬的那一堆写在他名下的庄子铺子,加起来林林总总可得有十几万两之巨了。要说楚怀冬穷这谁信儿啊,他如今就算什么都不做,整日里收租子,都能让自己过得比大部分人都富裕滋润了。他那点子当县丞的俸禄,只怕也就够宁娘一年给下人置办一次春裳了。
小日子既是过得不用为钱发愁了,楚怀冬也就把心思全放在了别处儿。他们两人长途跋涉从京城赶到江南,刚住进这宅子不过半月,宁娘就觉得身子不爽浑身不得劲儿。初时她还以为是换了个地儿水土不服,倒是楚怀冬心比较细,请了大夫过来一诊脉,竟是摸出了喜脉。
算一算日子,那还是她在京城的时候就落下的种儿呢,搁现代那就是人蜜月宝宝。宁娘感觉自己这身份转换实在是快,这才为人妻没多少日子,一下子就要为人母了。
她满心揣着怀孕的喜悦之情,又禁不住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年代但凡家里有点财势的,妻子一旦怀了孕,做丈夫的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如何体贴照顾身怀有孕的另一半,而是急于想办法解决自己的生理问题。一般来说像楚怀冬这种身份的贵公子,没成亲前屋子里早该有通房丫头了,以防着他们有需求的时候去外面乱搞,找些不三不四肮脏不堪的女人。
但宁娘嫁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楚怀冬还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屋子里别说陪房丫头了,就连普通侍候的丫鬟都极少,大部分事情都是小厮在跑腿儿。他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自己照顾自己,丫鬟们除了偶尔端茶递水外,轻易近不了他的身。
如今她既有孕,这个事情可就不得不考虑了。宁娘当时吐得晕天黑地,却还不忘拿这个事儿来“考验”他。有一日吃过晚饭,宁娘正喝水解腻,看一旁楚怀冬正在那儿看书,便故意笑着道:“如今我这身子是越来越重了,也没什么精力陪着你解乏了。你说咱们这院子后头的厢房里,是不是也该添个人了?”
楚怀冬眼皮子都没抬,依旧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什么人?”
“一个给你暖床替你脱衣裳还能替你揉肩膀的人啊。”
楚怀冬依旧没反应:“这些事儿你就能做,何必劳烦他人。为人妻子这些事儿都不肯替我做吗?”
宁娘被他倒打一耙,忍不住失笑:“你莫同我打马虎眼儿,明知我说的是通房的丫头,还非在那儿装正人君子。”
这下子楚怀冬总算是有反应了,他抬起头来,目光似乎空气中的某一处,眼神显出沉思的状态来:“唔,你说得对,这通房丫头是该备一个了。”
宁娘脸色一变,心一下子变凛了起来。可还没等她说话儿,对方又自顾自道:“你这身子日渐沉重了,事儿也愈发多了。回头你夜里起夜频繁,又或是小腿儿抽筯腰板发酸,再若是半夜里突发奇想想吃点什么新的怪的,总得要有个人侍候你才是。这丫鬟是得备一个,我看不如备两个更好,把你侍候舒服了,为夫在一旁也能睡得踏实才是。”
宁娘听得一愣一愣的,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捂嘴大笑起来。通房丫头的事情就这么被轻易揭了过去。如今她又拿来说嘴儿打趣楚怀冬,对方自然要还嘴儿:“我这还不是为了你。我若真纳了银红,回头你还不得挺着个大肚子哭成泪人儿。明明心里一丝儿这个想法都没有,偏要在那儿装大肚。你们女人真是奇怪,装贤惠便能得皇上的诰命吗?一个两个这般委曲自己的。”
宁娘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犹自嘴硬道:“我哪里会哭,这本也是平常之事,男人哪一个屋里没几个人的,我哪里有这般小气?”
“是吗?那不如咱们现在就把银红叫进来,莫说我去她那儿过一夜,就是我这会儿拉她一根小指头,只怕你也要气得吃不下饭了。”
宁娘又羞又躁,气得轻捶了对方胸口一拳。夫妻两个正你侬我侬之时,房门却让人从外头推了开头。一个小萝卜头直直地冲了进来,一头扎进了宁娘怀里:“娘,我这衣裳沾了泥巴,你给我脱了洗洗吧,顺便替我洗个澡。”
宁娘一见这小萝卜头,脸上的笑容立马就灿烂了起来。这是她和楚怀冬的头一个孩子,小名叫瑞哥儿,今年不过两岁多,已然是顽皮活泼到了极至。
瑞哥儿进来时跑得急,没见着楚怀冬,等到他把头从宁娘怀里抬起来时,才见到父亲一脸威严地站在那儿,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瑞哥儿吓了一跳,赶紧跳起来站好,像模像样地向楚怀冬行了个礼,嘴里道:“父亲好。”
楚怀冬在儿子面前是典型的严父,面对妻子再温柔再体贴,对待儿子也必定是这么一张严肃的脸孔。宁娘看他这样子,知道他是被儿子打断了亲热心里不爽,就忍不住想开他个玩笑。
她故意摸着肚子扶着腰道:“娘身子重,没法儿给你洗。你爹既回来了,便让他替你洗吧。”
父子俩皆是一愣。瑞哥儿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小声道:“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楚怀冬的脸上显得略微纠结的神色。他虽比一般男人更宠爱妻子,可以为她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情。但他到底还是个古人,有着这个年代男人特有的严父情节。在他的概念里,父亲是严厉的,是负责教导引导孩子的,尽管心里爱子如命,但面上一定不能表现出来。得让孩子对自己产生畏惧的心理,这样待到他成年后才能压制住他,不至于太过放纵自流,最终酿出祸端来。
眼下宁娘竟让他给孩子洗澡,这显然不符合他的原则。他想了想开口道:“夫人……”
“我知夫君辛劳一日也累了……”宁娘不待他把话说完就开口打断了他,“不过烧水抬水的事儿有丫鬟做,你只消替他脱了衣裳,拿水给他洗一洗便是了。为人父母者都是一样的,我这当娘的既能给他做,你自然也该为他做一些才是。”
宁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甜美的笑来,一双眼睛里闪着光彩,别提有多漂亮了。楚怀冬看得竟有些失了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是开口应了下来,听话地带着瑞哥儿进了净房,替他脱衣裳洗身子去了。
宁娘站在房里摸着肚子满意地笑了起来,她真心觉得自己即便是到了古代,依旧是个御夫有道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