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彤有些不解,他今天的眼神里,少了往日的柔情蜜意,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愧疚和悔意。
“你怎么了?”她将他的头埋进她的怀里。“在想什么呢?”
文翰沉默片刻,仍旧闭着眼道:“我在想,如果我们真的可以一瞬间变老,那该多好!”
“才不要,那时我们都走不动了,马也骑不了,你如何带我游山玩水?”语彤笑道。
文翰张开眼,转头落寞地看着她,“其实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白发苍苍地在院子里晒晒太阳,我就心满意足了。”
语彤歪着头看他,今天的他还真是很反常。一向只会驰骋沙场的将军,怎么今日看起来如此沉寂?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语彤渐渐闭上了双眼……
“语彤,你答应摘下的星星,在哪里?”梦里,有一位看不清面容的青年在她耳边轻笑着。
语彤一边笑一边放开手掌,无数萤火虫翩翩起舞,如繁星一样闪亮。
“语彤,嫁给我,好么?”他凝望她道,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可是,他却不是文翰,他是谁?为何他的名字已到了口边,却怎么也叫不出?
他慢慢的展开手心,一枚小巧的红色的中国结正静静躺在那里,他还在笑着,等着她的呼唤,可她就是无法开口叫出那个名字。慢慢的,他的笑突然变成了一种极度的悲痛,他转过身,影子慢慢消失在语彤的面前。
梦里的语彤忽然感觉一阵莫名的锥心疼痛,她要留住他,她必须叫出他的名字。
“少卿!”语彤猛的一阵轰鸣般的头痛,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她猛地坐起来,就看到了旁边文翰苍白的脸色,那脸色惊慌错乱般的不安。
语彤长长叹了一口气,有些心悸。
“你做恶梦了么?”文翰低低的问,用手轻轻擦拭着她鼻尖上细细的汗。
“我不知道。”语彤摇摇头。
“那快睡吧,你还在吃药,好好休息。”他像往常一样把她拥进怀中,让她以最舒适的姿势蜷曲着。
谨锋为语彤拔下头上的银针,“夫人今天的痛楚是否少了一些?”
语彤张开眼,“好像是这样的。是否已经快要好了?”
谨锋浅浅一笑,“是快要更痛了。”
“更痛?”
“是的,在零散的记忆最后凝聚在一起的时候,会很痛,不止是头痛,也许,还有心痛。”谨锋一脸的讳莫如深。
语彤不解地看着他,却又无从问起。
这一晚文翰似乎很紧张,他呆呆地看着语彤,直到她闭上眼好久,都还在看着她。
语彤也有些奇怪,迷糊中她睁开了眼睛,发现他还在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她忍不住问。
“我怕你还会做恶梦,这阵子你睡得很不好。”他柔声道。
语彤笑笑,“放心吧。”她其实很想快点入睡,因为只有在梦中,她才能肆无忌惮地想起一些事情来。
静谧的中秋之夜,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他真的很眼熟,对了,就是那位在观音庙前对她又凶又怒的人。
语彤走近,带着一种欣喜,“少卿!”她唤了他一声。
他好像很高兴,走了过来,牵起她的手,“明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了……”
什么?妻子?我难道不是文翰的妻子吗?语彤呆呆地望着眼前被自己唤作少卿的人。她拼了命去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觉得有一道闪电般的疼划过了脑海。又让她晕了过去。
第二天清醒时,确实如谨锋所说的,头痛欲裂。文翰才穿上外套又脱了下来,“我今天不去朝堂了,我想陪着你。”
“不用陪我,我没事的。”语彤道。她有点急切地想让他快一些离开,因为潜意识中仿佛有很多东西需要独自去体会。
他担心地打量着她,“好吧,累了就赶紧休息,别到处走。”
谨锋拿起针,又深深地看了语彤一眼,“今天的感觉怎么样?”
语彤咬了咬牙,“我不想再拖下去了。”
“在这一针没有扎下去之前,你也许是幸福的,可是这一针下去之后,可能你就会堕入很深的痛苦之中。”谨锋再一次看着她道。“没有人那么执着地想追求一种痛苦。”他提醒她。
语彤闭上眼,用沉默来回应他的提醒。
谨锋轻叹,闪亮的银针如发丝一样轻轻刺进她的头顶檀中穴。她几乎没有任何知觉,随之而来的痛,是不是也会这么轻微?
银针慢慢变得灼热起来,火烫火烫的,很难受。语彤的思维有些凝固了。暂时的空白之后,忽然很多的事情就像潮水一般的争先恐后涌进了脑海。
天旋地转,天崩地裂,好像要把她整个人撕开。她的呼吸频率赶不上这些往事涌进的速度,最后仿佛窒息一般,无力的被整个侵占了。
她慢慢睁开了眼,只觉得嘴里咸咸的,原来自己在挣扎中咬破了嘴唇。那血腥味弥漫开来,有一种冰冷的清醒。
顾谨锋安静地坐在她的对面,沉默地看着她脸上细微如尘的变化。不用再问,已经知道一切都已如他所料。
她不再是他最初看到的那个幸福又高贵的将军夫人了,她只是一个痛苦到几乎绝望的女子。
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谢谢你。”短短三个字,蕴含了太多的悲切,还有羞愤。
谨锋忽然犹豫起来,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再提起那个名字?本来如他所计划的,她清醒后就告诉她一切的安排,他们可以顺利的离开这里,完全没有任何阻碍。然后,少卿已按约定在等待他的信息,只要一切正常,他们今天就可以离开南汉,到金陵去。
只是,他忽略了语彤在清醒之后的那种心力交瘁需要一些时间来缓解。他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淡淡到,“什么都不必说了,先休息一会儿吧。”他不敢再称呼她为夫人,只是怕这样的称谓又勾起她更多的崩溃。
文翰下了朝,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直到随从递来秘信后,他顷刻间,面如死灰。
他疾步走进府内,踏入内院那一刻,忽然腿脚失去了力气,赶得上,又能如何?顾谨锋本来就是刘少卿那边的人,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半月有余,有什么该发生的,现在也已经发生了。
他站在门口,听不到屋里任何声音,静静的。她已经离开了么?
他轻轻推开门,平时无声的门此刻却有一种刺耳的吱呀声,惊动了屋里的人。
语彤与顾谨锋正坐在桌前,她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她只失神了这么一瞬,旋即就只留下一种陌生感。
他拔剑出来,剑锋冷冷对着那个自称为神医的人,“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他定定看着他道。
“许文翰,你还要杀多少人,才会满意?”昨日还在他怀中温柔缱绻的女子冷冷地道,原来才一转眼,便已萧郞陌路,沧海桑田。
他的剑尖颤抖着垂了垂,再用力时,已无法再握起。他的手松懈了下来。有一种心灰意冷的不知所措。
语彤示意顾谨锋赶紧离开,他对她略一点头,便打开门疾步向外走去,文翰似是迟钝了一般,茫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语彤慢慢走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好像他似个陌生人那样看不透,片刻,她开口道:“为什么要骗我?”
文翰低下头,他不再是个骄傲的将军,此时此刻,他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想要求得别人的原谅。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因为他爱她,因为她恨他。
他强撑着已经无力的意志,小心翼翼地拥她入怀,试图唤起她昨日还存在的温柔。
她没有挣扎,可是她像一块坚冰那么寒冷。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他低声道,“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真的放不下你。”
“是放不下,还是不甘心?”语彤冷冷道。“如果只是放不下,根本不会这样不择手段,这样……卑鄙”她咬牙道。
文翰默然。无言以对。
语彤仿佛很累,“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文翰顺从的退出,掩上门。
语彤的泪瞬间落下,清醒的痛苦,原来真的如噬骨般难受。她该如何面对那一段梦幻般的人生?
她无言呆坐着,再一次从深夜,坐到天光。
清晨,门轻轻推开,是在她身边那个婢女采宁。
她怯怯道:“夫人……您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这是采宁做的您最喜欢的粥,您……喝一点吧。”
语彤转头看着她,“你一早就什么都明白的,对么?”
采宁垂下头,“奴婢一直都瞒着夫人,是奴婢不对。”
语彤悲痛的道:“所以你们一个个就这样,看着我在这里像个玩偶一样被虚情假意戏弄着?”
采宁泣声道:“夫人,您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您在病重时,将军悲痛欲绝,整整三日不吃不喝,守在夫人的榻前,几乎想随着夫人而去,试想世间哪一个男子有将军这般的痴情,采宁知道夫人从前的痛苦,所以,又何必让夫人继续痛苦?”
语彤拼命地摇头,“我不要这样的幸福!”她大声道,环视了四周一眼,“这间房子,被太多人的鲜血染过,他就让我在这样的地方里幸福?”骤然她又似想起什么,“晴岚呢?她和她的孩子呢?”
采宁胆颤心惊道:“是她给夫人下了毒,想要夫人的命,所以将军……将军,杀了她……”
语彤倒抽了一口冷气,巍声道:“那么……她腹中的孩子呢……”
采宁用低得几乎无声的声音道:“也一起……被将军杀了。”
语彤身体僵硬,她仿佛又闻到了这房子里曾有的血腥,有江符虎的,有晴岚和她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她猛的弯下腰,胃中翻江倒海,几欲呕吐。原来,她竟然是淌着这一路的鲜血淋漓,去享受她所谓的幸福。许文翰太冷血了,太可怕了,太残忍了。而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再也无法忍受,夺门而出。
文翰看着她跑出房间,跑进园林,他只敢远远看着她,看她的悲恸,看她无力地瘫倒在山石旁边,倚靠着冰冷的岩石,然后伏着膝,无声地哽咽起来。他心虚地看着,不敢靠近。直到看见她晕厥了过去。
少卿静静听完谨锋的叙述,默然了许久。才慢慢低声道:“她终究是为我吃了太多的苦,这一次,我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把她救出来。”
云浩道:“没想到许文翰先人一步知道了谨锋的身份,不知道这一刻,他又会如何待语彤,还望语彤吉人天相,莫要有事才好。”
谨锋沉思片刻道:“也许事情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糟糕。”从许文翰让他离开将军府那时起,他就感觉到语彤应该是安全的。“这样吧,我们先按计划准备好,密道都完全修好了么?如果将军府过来抓人,我们可以从那里逃出。”
云浩点点头:“一切都已安排就绪了。”
语彤醒过来,依然是躺在那张柔软雪白的床上,可在她看来,整间屋子仍旧有一种浓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她掀开被子,跑出屋外,冬夜寒风很冷,可她宁愿呆在这里瑟缩,也不想回到那个让她痛苦的屋子里去。
文翰不知何时已静静走了过来,他深深地凝望着她,片刻,淡淡道:“莫要着凉了,明天,我会让你离开这里。”
语彤抬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能抓住任何东西,”他缓缓道,“可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根本什么也抓不住,语彤,我不会再挽留你,也不会再为难你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我绝对不会再阻拦。因为无论我再做些什么,都只会让你更加的恨我。”
语彤将头转向一边,不想让他看见她已满眼的泪水。
这一晚的冬雨下得很绵长,直到清晨,还是淅淅沥沥的。语彤已穿过了庭院,穿过了回廊,这曾经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已经无法再承载她太多的悲痛。
她走得很快,文翰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就在她快要踏出将军府时,他忽然走到她面前。
“我只想问你最后一句话,如果没有发生过这一切,如果没有他……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
语彤停住了脚步,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文翰又自顾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已知道答案,只是希望她能亲口说出来而已。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他的手那么轻,仿佛怕碰触到她一样。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任何表情。
许文翰不自觉的退开一旁,然后目送她继续向前,走出将军府。她孤单的身影仍是那么娇弱,在冬天的细雨里和大地融为一体,长长的披风扫过,带出淡淡的痕迹,这是她唯一留下来过的印记。
快要走近唯贤堂的时候,语彤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她记得不久前,去观音庙的途中,她曾经过这里,却并没有多看一眼。一时间,只觉得命运是如此讽刺。
她抬眼看着依旧光洁明亮的牌匾,不知里面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是否还一一安在。她有些胆怯,咽了一口口水。
走过前院,院中的荷塘波澜不惊,仿佛这流水一样的岁月在它这里变得如此停滞不前;走过回廊,廊中的凉亭里,依稀还能听到曾经的琴箫合奏之音;走过园林,月桂树下一个熟悉的落寞身影,正孑然而立。
语彤站住了,定定看着他的背影。似是感应一般,少卿转过头来,原本平静的脸上刹那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有着期待已久的欣喜,还有百感交集的欣慰。
语彤屏息凝神,努力灿然一笑,“少卿,我回来了。”
他走到她面前,深深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却被突如其来的释然淹没了。
“语彤,真的是你吗?”他有些不敢相信,迷离着眼神轻轻问道。
语彤不知道他在确定什么,是确定她已经“回来?”,还是“她”已经回来。
她的泪骤然滑落下来。当少卿的手正要为她擦拭时,她却避开了。
“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她喑哑着嗓音道。
云浩走过来,历经这么多年,这么多事,他的眼神是变化最小的一个。“一点也不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他笑道。
“你都被雨淋湿了,先去换身衣裳吧。”少卿知道她此刻的心乱如麻,安慰道。
为什么永远只有他能立刻读懂她的心思呢。她坐在仍给她保留着的房间里,戚然的想。
过了很久,有敲门声传来,是云浩的的声音,“语彤,你还好吗?大家都很想念你,出来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