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刀与木质砧板有节奏的碰撞声在五更天刚过的清早便从内御膳房里传出来,在较为宁静的早晨显得格外清晰的声音。回廊里走下一位俏丽少女,她先是听见那声音脚步停了停,遂又顺着声音走过去贴在窗边向屋内张望。
只见内膳房的台案前一身厨师装的女子认真的将洗净的猪肚尖细细切成角块,又用淀粉抓匀腌制后氽水放到一旁备用,又转身在另一菜板上依次将咸酸菜、冬笋、西芹以及榄仁切成小块同样氽水备用着。待炉灶上的油锅烧热,才将猪肚倒入锅中煸炒,之后再将其余材料一同放入锅中翻炒。
期间女子蹲下身子添了些柴火使炉火更旺一些,才继续翻炒着锅里的食材。接着放入少许盐、胡椒、糖又滴上几滴麻油翻炒出香便起锅盛入盘中。
窗外的少女这才走进来开口问道:“竺姐姐在做什么?”
“恩?哦,是小桃瑛啊,我刚做好的七彩炒猪肚尖,要尝尝吗?”
桃瑛摇了摇头,抬眼看着竺米静默一阵才又道:“姐姐看起来不开心?”
“有吗?”竺米不置可否的笑笑,难道又将自我情绪附加到料理上了?她的确有些不愉快,昨日做好的晚饭要给阳星送去,可他却不想见自己,将她拒之门外,结果让她彻夜未眠,辗转反侧终于还是决定早早过来继续做早饭给他送过去,现在他正是需要好好疗养的时候,她怎么可能放弃他。
“姐姐?”
“恩?什么?”
“姐姐这两日看起来都没精神,是为那个人的事吗?”
“宣王跟你说了啊。”苦笑着,竺米转身将用水浸泡了半个时辰又隔水蒸了一个半时辰的瑶柱一点一点拆成丝状。
看着竺米的动作,桃瑛抿嘴犹豫一阵还是没有将楚若炎与她交谈的事情说出来,只是望着眼前女子缓慢的动作以及她心不在焉的眼神说道:“姐姐不开心,菜也不开心。”
手里的动作停下来,竺米低头回视这个柔弱的小女孩,她的目光坚定而充满力量是她一直都很喜欢的,明明那么弱小看着就想要保护她的人,可是此时却仿佛比自己还显得强大。“抱歉啊,让你担心了,我没事,对了,你怎么这么早来这里?”
“娘娘担心陛下的伤势,命我前来送煮好的补药。”
顺着桃瑛指的方向,竺米才看到门口不远的桌子上正摆着一碗棕黑色的汤汁,怪不得刚刚就闻到一股中药味道,还以为是她这干贝坏掉了。“正好,我这做的韭黄瑶柱羹能帮我一起给楚尧奚送过去吗?因为我一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
竺米一边说着一边将花菇、木耳等配料放进烧开的鸡汤里。这瑶柱向来稀少珍贵,她原本想给楚尧奚做的同时也给阳星做出一份,可又怕会招人口舌,如此敏感的时期还是低调一些为好。像昨晚从御膳房走出来时遇见龙依,还曾受到她的责骂,想来也是,楚尧奚会受伤多多少少都与她有点关系,龙依会那么气愤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浪费了被她打翻的凉拌荞面,结果重新做的最后却是自己给吃完的。
同桃瑛分开,竺米端着早上做好的两菜一粥回到芳霄阁,守卫的士兵刚刚轮换,竺米递给他们一小盘金桔果酱蛋糕才推门走进屋内,如同昨日一样,暗黑的房间,即使阳光落下也未增添多少光明,阳星则躺在里面的床上休息,察觉到有动静,男子睁开眼侧头看过去,见又是那女子,便转回头闭目不再理会。
已经习惯对方的沉默,竺米只叹口气,端着托盘走近,拉过一张凳子将托盘放上面,自顾自的说话。“早餐是七彩炒猪肚尖和鸡汁笋片,我做了瘦肉粥你起来趁热喝吧,都是对伤口好的食物,舒睿说他避开了要害,不过还是注意一些吧。”
意料之中的男子依然不言语什么,竺米拿起勺子搅了搅粥接着说道:“听说你那把剑是先皇赐给你父亲的,以嘉奖他骁勇善战,好像舒睿那把剑也是先皇赐给家门的荣耀,都是因为你们的忠心,他说你跟他实力不相上下,可为何你会被他伤成这样没想过原因吗?自己失误在哪?”
“我不是说支持你这种行为,原本也觉得你这做法真是愚蠢,可没有发现你存在这种意图的我也十分愚蠢,没有及时拦住你,对不起。”
“我……”
一直沉默的男子终于有了声音,竺米惊喜的抬起头,对方也侧着脸望着她:“你不怪我吗?”
两天里的第一句话,竺米心里微颤,这个男子,这种时候都在想什么啊,不去想自己的安危,不去想接下来该怎么脱罪,开口问的却是她会不会怪他吗?所以才不想见她?此时男子的目光虽然暗淡却依然犀利,没有往日里朴实的感觉,竺米看到的,是将门之后的影子,自己还真是对他不够关心啊。
想到这,竺米弯弯嘴角似笑非笑:“笨蛋阳星。我啊,昨天在楚尧奚面前哭的跟个怨妇似的,可是他什么也没多说只叫我相信他,一切都交给他,明明没有任何理由那么做的,同样,对于你所做的任何事情我也是没有任何理由该埋怨啊,这宫里你能依靠的只有我不是吗?”
“未必是毫无理由。”
阳星的喃喃自语对于竺米现在的听力来说是听不清的,她只是反问了一声见对方不愿多说,也只好不去追究,端起粥坐到床上:“能起来吗?吃些东西吧,你昨天一天没吃饭,又流了那么多血,是真想在这里找死吗?”
沉默望着女子关切的眼神,阳星暗自叹气,乖乖撑起身子接过碗一口一口喝起来。
见男子总算听些话,竺米舒了口气,否则真不知如何继续交谈下去,心里想到的能说的话几乎都在刚刚说完了,那么接下来……要提到问题的关键吗?眼见着对方又将她递过去的菜吃掉,竺米莞尔一笑,心里暗自否定了那个打算,原本真是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他,现在看来,只要人平安无事就比什么都好吧。
竺米虽不打算问了,可阳星却好像打开心结一般想要诉说,空腹填饱人多少也有了精神,对于那些敏感话题似乎也不甚介意,只是抬头看着女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开口轻声说道:“你是否想问我行刺的事?”
“你要说吗?本来是想问的,从别人那里已经听到一些过去的事,不过如果你愿意说,我很愿意听。”
将空碗递还给竺米,阳星靠在床木栏上,望着某个地方像是回忆一般开口:“正如你知道的,家父乃是北方边塞镇守将军,那年刚刚与川国联手对抗匈奴入侵凯旋而归,家父体恤将士劳苦,又看平日里的伙食因为缺少调味料而显得有些单调才想改善大家的伙食犒劳众将,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想想?我不明白,你父亲不是……”
“没错,家父被上级处死的原因正是如此,当时有小人陷害谎称家父已经那么做了,都统听信谗言丝毫不给解释的机会,娘亲也因此追随我父而去。当时我人在临城办事,心腹下属传话给我要我避难时已是三日之后,双亲尸骨未寒,我这当儿子的却只能苟活于世上……”
说着,阳星痛苦的手锤着床板,安抚男子激动的心情,竺米一时变得语塞,自古小人当道,正义无理可争啊。
“可是,你不能因此就将过错全怪在楚尧奚身上啊,他也是身不由己。不是有那句古话,冤冤相报何时了,人已亡故,你这么做也是徒劳不是吗?”
“原本我也并非如此打算,只是无意中得知那陷害家父的人是那个人派去的,当年他还是太子,我糊涂的以为他是为了拉拢势力排除异己而采取的手段,毕竟家父得先皇重用,手握兵权既非丞相这边新政一派,也非太师那边的保守一派,会成为眼中钉也是自然。只是没想到……”昨日舒睿来找他说的那些话若是真的,那奸人早被楚尧奚处死,自己对他的误会可就太深重了。
对于朝中势力,竺米曾听巴娥说过一些,楚尧奚执政以来废除了不少旧政策,又颁布一些新法,丞相是支持人中的代表,而那太师所领之众则是坚持奉行开国君主之道才是昌国之道的一边。
“朝中之事我不懂,不过也能听出来,阳星,你后悔了是吗?后悔做这种事。”
“是,愚蠢的人总是在事情之后才明白真谛,我不仅因为误会那位大人而后悔,更因为……”
男子话到嘴边留了一半,他凝视女子的眼神复杂而深邃,他何止是后悔,做了让这女子流泪之事,他该再多承受几剑才对,家父的教诲没有铭记于心,反而冲动行事,他愧对列祖。
“若是继续坚持向着你的方向走也许就不会造成今日的局面……”
男子浑厚的声音说进竺米心里,从来都是她按照别人的道路行走,如今会有人愿意追随她而前进,让她觉得感动。
拍拍男子的头,竺米终是笑了:“现在还不晚,若是我可以让你不至于迷路,那就一直跟着吧,我会为你照明,为你指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虽然自己有时也很糊涂,但至少两个人一起就多一种选择可以商量不是吗?”
“竺米……”
“我没有楚尧奚那样的权利,也没有你那样的身手,有时很弱小可能还要你来保护我,除了一手好厨艺可以拿出来自满自豪之外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可是至少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握起男子的手,竺米从未觉得自己承诺什么事时是这样坚定不移,甚至就连答应与习谦交往时也未曾如此信任:“阳星,我可以保证,只要你的命还在,只要我还活着,便不会让你不知如何前进。”
男子讶异的回视竺米,她给的承诺太过沉重,他怕承担了就再也割舍不下:“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竺米轻轻点着头回答:“那是永远的意思,阳星,我愿意永远陪着你。你是我的掌柜的,我不会对你撒手不管的。”
最后的话让阳星哭笑不得,他不知自己是该悲还是该喜,她的心里装着他,可是身份却是掌柜的。
这种感觉初次尝到,苦涩却还甘愿品尝,若是自己足够明白这感觉,那么……竺米,爱上你的人,果然都很辛苦。
他是如此,那位大人怕亦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