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萝萝冷冷,讥讽愈深,“如果让我选择,我也会这么做!”
她将手中烛台放在桌上,桌子已经很陈旧,面积也极小,桌面有深刻摩擦的痕迹,后面放置了一柄圆木椅,目光触及到黑黢黢的木椅,似想到什么,她的目光从满室书籍中一扫而过,喃喃自语般问道:“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人眸生异色?”
被她的问题怔住,顿了顿,凌蔚问,“你见过摇光了?”
“嗯。”萝萝点头,“她的眼睛,居然是双眸异色,我从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她本来是不该存在的,”凌蔚挑了挑蜡烛的灯芯,眉宇间难掩讥讽之意,顿了顿说,“摇光的母亲就是十八年前被烧死的冰岛巫女莞渝。你想必可能听说过,我的父亲花心成性,他的子女很多,但被正名的却只有九个,这九个孩子之中无一例外都是因为母亲的身份地位特殊,牵扯到海域权利纷争,才会被正名。当年莞渝女巫被烧死,摇光本该是留在冰岛神庙当女巫,但在母亲强烈交涉要求下,冰岛巫女答应让她在东海长大,十六岁以后再回冰岛。既然你见过摇光,想必也知道摇光性格异于常人,不肯和任何人接触。所以她回冰岛继任巫女之职的事情就一拖再拖。在冰岛巫女史上,曾经有一名叫做菀葵的女子,她是冰岛史料记载中成就最高的一名女子,而在留下的史料记述中,菀葵女巫也眸生异色,所以冰岛众女巫尊奉摇光是冰岛最尊崇的女巫,虽然并没有被接回冰岛,也没有任何权利,但她在冰岛依旧保持着崇高的地位。”
莱茵夫人将摇光公主带回东海亲自教养,恐怕是想利用她的特殊身份,而对外扩展东海势力吧?只可惜她没有料到,摇光公主拒绝任何人,甚至完全封闭自己。
萝萝静静想着,听凌蔚继续说:“摇光小时候也并非这样,我记得五岁以前,她虽然沉默寡言,却没有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六岁以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肯迈出合光院一步,甚至拒绝见任何人。”
萝萝转身望向灯下凌蔚,诧异道“她会说话?”
凌蔚点了点头:“很少,她会说话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我也只不过听见过一次。”
那是在春日灿烂的午后,暖洋洋的光芒照射到新抽出的鹅黄嫩芽中,他第一次见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目光触及她双眸,心中也难掩心中的震惊,然而那粉雕玉琢的女孩儿,目光落到他身上,面色忽然就变了,她直直的望着他,缓缓吐出一个字:“海。”
也许经常不说话的缘故,她的声音嘶哑而残破,甚至带着微微的颤栗。
凌蔚的目光在烛光照射下,面容上散发着淡淡金色光芒,想起往日,他神色平静而遥远:“七哥虽然与她走得近,也是摇光极少肯接触的人,恐怕也从来没有听她说过一句话。”
“发生了什么事了?”萝萝淡淡问,“难道没有人知道?”
凌蔚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他抬起头,直视少女双眼:“你问得太多了,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
见凌蔚瞬间又冷漠下来,萝萝握紧了手中长剑,目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蓦然离开,脚踏在陈旧的楼梯上,发出空旷、沉闷、悠远的声响。空中繁星闪耀,再过一段日子就是春天了。
只是这漫漫路途,悠远漫长。
细微的雪消融后,东海之都的气温就高了起来。
飒飒清风拂面,树影深深,遮映在地面,形成深广的暗影。
明势团的练武厅内,传来啪的一声巨响,萝萝被重重摔到地上,避开玲袭来的一脚,随即弹跳而起,身体合扑而上,逼得亦翎后退一步,前身后仰,向下一撑,双脚袭向紫下盘。
萝萝连连向后退去,身姿矫健,双腿一错,对上亦翎下盘,两人被对方大力相逼,都不由的后退两步,才止住去势。
“你们的数度太慢了,”一声厉叱从旁边传来,赋璃面色微沉,冷冷望着萝萝,训斥,“尤其是你,我不是说过么,和人对决时,只是一瞬间的分心就会要了你的命,你把我的话听到哪里去了?”见少女只是沉默不语,她转向亦翎道,“今天就到这里了,你们先回去。”
两人并立在侧,见赋璃身影消失,亦翎目光转向萝萝,冷冷:“你似乎很累?”
萝萝呼吸微喘,淡淡道:“没有。”
“是么?”亦翎嘴角勾勒出一个奇异的笑容,“你知道我们在御炼岛时最忌讳的是什么?”不待萝萝回答,她接着说,“就是对手的暗算,身边最亲近的人也许就是最让人防不胜防的敌人,不过,这几个月来,你似乎将这些都忘记了?”
萝萝猛然抬头望向她,双眼犀利,似在思量她话中的喻意,缓缓道:“你在跟踪我?”
“你的警惕性太差了,每日面对强大的训练,就算是铁铸的金刚,也无法承受无日无夜的摧残。”亦翎冷冷,“你房内夜夜无人,不需跟踪你,也可知道的一清二楚。”
萝萝愣了一愣,问:“你想要说什么?”
“只想要告诉你,凡事量力而行。”亦翎言语中没有任何情愫,她的声音低的让人难以察觉,“即便是到了这里,我们也不过是枚难以自保,随时都有可能被丢弃的过河之卒,柳絮浮萍,任风飘零。”
萝萝低下头,紧抿着唇,默然不语,望着亦翎身影消失,她走出练武厅,穿过重重宫殿,走进一座小院落,院落中春意正浓,几株火红的迎春花迎风绽放,逸逸飘香。
满园碧翠中不知何时架起了一座方形火炉,火炉上面燃烧着上好的楠木,将四壁烧得红彤彤的,火苗将熄未熄,温度灼热。炭火前放置了数个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身着华服的少年将鱼、虾、肉窜在铁丝上,架在木炭上方烧烤,不时有油渍从鱼肉上沁出,滴落到火红的炭火中,滋滋冒出滚滚黑烟,燃烧起来,霎那又熄灭。
闻得开门声,夷狄抬起了头,笑眯眯地说:“今天天气明媚,正是烧烤的好时候,你可真有口服,本殿下烧烤的技术一流,而且一向不伺候人的,我让宸去拿酒了,回头我们一醉方休。”
萝萝点了点头,走进了房间。金色光芒从窗户照射进来,阳光下的卧榻上,摇光和衣而睡,呼吸均匀,静谧的仿若光宇仙子。萝萝没有出声打搅,这两个月来,她有时自愿或被迫被夷狄拉到合光院,那眸生异色的少女,初时对她也极为防备,然而长久相处下来,没有感觉到她有什么恶意,对她的进出也就不再那么紧张,有时候甚至会主动与她靠近。
萝萝在东海本没有什么朋友,想到下落不明的丽姝,心中对于这高贵而孤独摇光公主也就愈发怜惜。
窗外传来夷狄声音:“把酒喷到鱼上面。”
“呲呲呲……”的连绵声响传出,夹杂着夷狄的怪叫声:“我让你喷酒,没让你喷这么多。”
熟悉的声音一迭声地道歉:“失手了,失手了……”
萝萝走出去,就看见夷狄脸上黢黑,两只含有怒意的眼睛骨碌碌的乱转,他手里拿着几窜沾满葡萄酒的鱼肉,向沐宸丢了过去,不屑他的故意捉弄:“自己烤,我去洗脸。”
沐宸嘴角隐有笑意,看他在井边打了水往脸上泼,对萝萝说:“夷狄在合光院从来不与人动手,想要整他,就得在这里。”
萝萝愣了一下,诧异的看着沐宸脸上飞扬的神色,没有说话。
夷狄洗干净脸,搬了一张桌子,摆上四套碗筷和酒杯,到房间里叫醒了摇光公主,笑嘻嘻的招呼沐宸和萝萝:“吃饭。”
阳光明媚而灿烂,照射在碧丛之中,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桌上酒液满盏,香气浓郁。
萝萝望着夷狄将鱼里的刺挑出来,放到摇光碗里,心中有所触动,喃喃道:“七殿下真是个适合当哥哥的人啊!”
“什么叫适合当哥哥?我本来就是哥哥。”夷狄大为不满,撇了撇嘴,说道,“听说了吗?南海三王子伽晔要来东海,趁这段时间东海会很忙,我决定要带摇光出去走一走。”
三人均是一怔,沐宸诧异地问:“带摇光公主出去?你打算去哪儿?”
“不知道,想到哪就去哪,我随时都有可能改变决定,现在说了等于白说。”夷狄摇头,轻拍摇光,安抚下她波动的情绪,静了静继续说,“摇光已经十八岁了,可是除了这座院落,她哪儿也没去过,如果再不出去看一看,也许这一生就会永远被禁锢。”
萝萝迟疑地说:“摇光公主一向惧怕生人,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强求?”
夷狄一拍桌子,笑说:“这个你们放心,我都已经想好了,到时候我紧随在摇光身边,保证万无一失。”
沐宸道:“王和夫人那边呢,他们会答应吗?”
夷狄望着沐宸,笑说:“沐宸,这几年来到合光院看望摇光的只有你一个,她习惯接近的,除了我以外就是你了,只要你肯帮忙,想要瞒天过海,有什么难的?”
沐宸苦笑道:“你想让我帮你蒙骗王和夫人?”
“那叫蒙骗吗?”夷狄对他的用词大为不满:“好歹我们也是朋友一场,这叫做帮助。”
沐宸摇头道:“我不能这么做。”
早已经料到他的拒绝,夷狄并不以为意,空中忽然传来一阵焦糊味,他挑起来大叫:“鱼,快点,我的鱿鱼。”
火炉上烧烤的鱼肉已经全部燃烧起来,提炼出的油脂滴落到火炭中,火焰燃烧的更加猛烈,不一会儿,巴掌大的鱿鱼已经燃到一半,还未从火炭上拿下鱿鱼,它就直接掉到了火炭中,只余滚滚黑烟。
闹腾了好一会儿,留下满桌狼藉给夷狄收拾,沐宸和萝萝起身离去。出了院落,萝萝对沐宸说:“我和你打赌,夷狄肯定会趁夜黑无人的时候将摇光公主带走。”
“我也打赌,他会把摇光公主带走。”沐宸笑了笑,顿了一下说道,“夷狄一旦决定的事情,就没有更改的可能。这样的赌约只有赢家没有输家,是不是很没意思,你说他是今天晚上将摇光公主带走,还是明天晚上将带走?”
“以免夜长梦多,”萝萝说:“我打赌他今天晚上就会把摇光公主带走。”
沐宸向院落望了一眼,笑道:“既然你赌今天,我就赌明天。”
萝萝说:“如果是后天呢?”
“那我们只能算是和局。”两人击掌订约,沐宸笑问道,“那么,我们今天晚上谁在这里守着?”
萝萝说:“既然我赌的是今天,那今天就由你来守着好了,若是他们明日还没离开,不就代表你赢了么?”
沐宸无语的望着她,忽然发现自己被算计了,当真骑虎难下!他无可奈何地点头:“好,今天我在这儿守着。”
虽然已是初春,夜半的风已经寒冷刺骨,沐宸盘踞在屋檐上,默默望向合光院,合光院中的灯火从傍晚燃到半夜,从半夜亮到即将黎明,在沐宸迟疑不定,以为自己即将赢了的时候,院中忽然走出两个身影,当先的华服男子四下打量了一遍,没有发现人影,才牵着头戴斗笠,轻纱遮住容颜的少女离开。
空中启明星闪亮,春日即将破除黑夜,从东方升起。
沐宸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居然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赌约吹了一晚冷风,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返回自己的院落,想在天大亮之前,补上一觉,应付从东海各岛选拔上来训练的弟子。
然而,并未回到院落,迎面一队银衣侍卫匆匆赶来,沐宸心中奇怪,待看清来人,向前方女子行了一礼:“师父。”
赋璃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从他身边径自走过。
海王宫殿内,莱茵夫人一如既往的任侍女将鬓发在脑后盘了一个高耸的宫髻,发上缀了一圈黄金璎珞。
她用挑剔的眼神看了看镜中模糊不清的影像,听见整齐的脚步声传来,挥手让侍女退下,撑开纱幔,望到了守在门前的将领。莱茵夫人淡淡问道:“碧祁岛出事了?”
诧异眼前女子消息如此灵通,赋璃点头道:“属下昨日天夜里收到消息,我们前往碧祁岛的两艘船被人劫持,不过,根据线报,恐怕是南海的人。”
莱茵夫人点了点头,嘴角忽然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听说,这次南海三王子伽晔携了一名公主前来?”
赋璃望着眼前自幼追随的女子,瞬间明白了她的隐喻,道:“他想要示好结盟?”
莱茵夫人不置可否,问道:“你觉得伽晔这个人怎么样?”
赋璃道:“此人善忍,心机深沉,知道适时收敛保全自身,绝非善类。”
莱茵夫人点了点头,嘴角有隐秘的笑意:“不错,比起南海另外几位王子,他应该是个更适合做盟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