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整整一晚,第二天积了一脚深浅,天地一片银装素裹,冷清的空气中传来幽幽寒梅清香。
数月前伤到了肺部,冷空气吸入胸腔,沐宸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面色涨得发红。
高树参天,碧影深深,将宽大的校场掩映其中,数十名少年分站两排。
这些都是从东海各个岛屿选拔出的优秀子弟,那些少年少女脸上都有着同年人所没有的冷漠与老成。在寒风冷冽的季节,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夹衣,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冷风吹拂,变成了森青色。
常年的集训,他们早已从懵懂无知蜕变成老成的杀手,到达东海之都后,他们更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学习更加高深的刺杀技能与上乘武功。然而,训练与选拔都是残酷的,每三个月都有一次等级考核,优胜者进入新的训练,失败者则会被淘汰,止步于此。
年轻而俊朗的执教师傅,从他们身上梭巡而过,深邃的双眼中不含带丝毫感情,声音在深冬愈发冷冽:“想要留在这里,就必须付出誓死的决心与努力,只有拥有最强力量的人才有晋级的资格。你们都是从上千人中脱颖而出的优胜者,如果不想在这里被淘汰,那么就要拿出十二万分的实力,让对手倒在你的手下,听明白了么?”
数十名弟子响声震天:“明白。”
“那么,现在就抽签来决定你们的对手,两人一组,胜利的人留下,失败的就要永远离开这里。”冷气吸入胸肺,整个身体都冰凉了,沐宸勉强吐出身体内的冷气,扬声说,“我手里有十二张纸签,上面写着你们和对手的名字。”
他摊开手里的纸签,从第一排弟子中走过。每一名弟子按照顺序从他手中抽走一枚纸签,走到最后一名弟子身前,他手中纸签正好完结。
二十三名弟子,十一张写满名字的纸签,第十二张却是空白一纸。
抽到空白纸签的十名面色阴柔的少年,他的神情有些诧异,“师傅。”
“空白么?”沐宸说:“这只能算你运气好,没有遇到敌对的对手。”
二十二名弟子齐刷刷望向那少年,神色各异,有的羡慕,有的嫉妒,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冷冽如霜……然而,面对年轻的执教师傅,他们却没有任何抗议,只是漠然的顺从命运。
“这样是不是太不公平?”冷凝的声音在冰雪中响起,身着银甲衣的女子目光犀利,“用我的人来补足如何?”
跟随在赋璃身后的萝萝,紧握着手中长剑,面对森森寒雪,凛然不惧。
沐宸目光落到少女身上,见她面容倔犟,停顿了一会儿,朝女子颔首,恭敬地说:“是,师傅。”
二十四名弟子,两两一对,进行对决。
寒冷的冰雪中,阴柔少年紧握手中铁钩,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笑,笑容媚至极处,仿似碧水青山中一株最妖娆的花,有无尽的迷惑:“紫萝,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想到今日还会再见。”
面前的少女漠然不答,手腕一抖,长剑凛然出鞘,卷起地上大片雪花,向少年直扑而去。
少年白嫩的面容在雪屑中若隐若现,漫天风雪扑面而来,他却似成了千万冰雪中的一粟,身体以奇异的姿势弯曲着,如同一条极度扭曲的长蛇,头至胯下,连贯一气地弯折起来,铁钩贴地向紫衣少女双脚钩去。
萝萝目光一沉,长剑轰然砸下,“叮”的一声巨响,铁钩与长剑交汇在少女脚前三寸之处,她借助冰雪滑力,双脚向后一滑,长剑在手中翻卷,阴柔少年迫于她气势,身体猛地向上一弹,脚点在地上,再次合击而上。
他的招式凌厉狠辣,霸道刚猛,与阴柔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对比,铁钩在他手中仿似活了起来,招招直攻萝萝下盘。萝萝身体向前一倾,长剑一转,竟然落到了铁钩正中,刺耳摩擦声紧紧传来,尖锐而刺耳,铁钩与长剑,忽动忽静、忽急忽缓,霎时间空中光影交错,两人身影莫测,难以分辨。
宽大的校场内一时身影错乱,兵器冷冽,很快,对击的十二队弟子中已经有一对胜负已分,亦翎寒冷的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冷漠的双眼中没有任何表情,冷冷道:“你输了。”
失败的少年身体高硕,冷冷咬着牙,手中一对铁杀锏,在他大力握压下,已经变形。
远处,赋璃目光落到亦翎身上,问:“她是谁?”
沐宸在一侧恭敬地回答:“御炼岛今年新选拔出来的弟子,是以试练第一名的成绩来到东海之都的。”
赋璃微微颔首,说:“是个好苗子,把她列入晋选名单,我要亲自训练。”
沐宸问:“师傅要把她选拔为夫人的侍卫么?”
赋璃颔首。
踩踏出的深黑泥浆、滴落下的鲜红血液,令校场的雪地泥泞而脏乱。越来越多的弟子分出胜败,分为两队,一队神色凝重,一队如释重负。
沐宸目光落到远处,冰雪中,一袭紫衣急速闪动,避开侵袭而来的铁钩,长剑在她手中爆出夺目光彩,似一朵盛开的巨型花朵。
阴柔少年的铁钩越来越急,两人速度似一阵剧烈的旋风,难以分辨,地上雪花被大力凌空掷起,轮转如舞,煞是好看,将其中两人身影湮没,迅速剧烈的兵器敲击声在雪舞中响起,只听一声剧烈的划裂声飘过,久散不去,漫天飞雪落下,阴柔少年手中弯钩砰然断裂,掉落在地上。萝萝手持长剑,架在他颈上,剑刃倾斜半寸便可隔断他的经脉。
阴柔少年面上忽然露出深深的愤恨,似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半年前,萝萝明明不是他的对手,然而只是这半年的时间,她的成长超出他想象的迅速。雪执握紧了手中断钩,见萝萝蓦然转身,身后空门都暴露在自己眼前,迅速向她颈项划去。
远处,沐宸瞬间变了脸色。
持剑而立的少女幡然转身,手中长剑挽出万朵剑花,如叠嶂万里,倾泻而来,冷冽的风中忽然爆出一团血雾,随着惨叫传出,一只断手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跌落在地上,温热的鲜血从中冒出,飞溅到泥泞的地上,瞬间被冻结。
少年面容扭曲,额上冷汗涔涔,双眼紧紧盯着萝萝,散发出恶毒憎恨的光芒。
萝萝冷冷望了他一眼,漠然收剑,转身离去。
沐宸顿时舒了一口气。
赋璃目光寒冷,对萝萝的表现极为不满:“你拖得时间太久了。”
萝萝低垂着头,并没有因为胜利而高兴,低声道:“我知道了。”
空中浓云滚滚,天空如同扣了一个大锅盖,沉闷的让人无法喘息。
一阵冷冽的风吹过,带走了乌云,地上的雪渐渐融化了,弯月如钩,寂静的映照下来,折射出地上大小不一的水洼,狰狞的宛如蟾蜍身上的毒瘤。
寒梅冷冽,妖娆朵朵,清香沁脾,微弱的灯光从窗口折射出来,清楚的映照出窗前两抹剪影。
“这事不能怪你,”沉默许久,拨了拨桌上燃烧的炭炉,不知道今年为何这么怕冷的黑衣男子说,“那样的情况下,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
抚剑的少女沉默着,灯光照到她脸上,冷凄而寂寞:“雪执怎么样了?”
沐宸说:“我已经安排好将他送走,虽然少了一只手,从今往后就不必过杀戮的日子,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因祸得福。”
“是么,”萝萝淡淡想,雪执是他们之中最有野心的一个,从不掩饰自己的渴望,少了一只手,对他来说,就是将自己的梦想与野心扼杀,恐怕比死还难受。
“萝萝,”沐宸声音温和,“你不必自责,我知道你并不想要伤害任何人,但是,有时候为了生存,我们迫不得已、必须那么做。”
萝萝沉默片刻,说道:“夜深了,我要回去了。”
沐宸颔首,送她回院落。冷风飒飒,吹拂的面上,凉丝丝的疼,她单薄的衣裳掩饰不住夜风的冷冽,冷风穿透肉血,直入骨髓,连心也是冷的了。
肩上一暖,她抬头望去,眼前少年面容含笑,脸颊线条分明,冷峻深邃,将外衣裹在了她身上,两人默默无语,脚踏在廊轩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脚步声细细可闻。
月光照落,四周景物清晰可见。
萝萝居住的院落在宫殿东北角,一间狭小的房间内简单的摆放着数件家具,她从藏书阁借来的书籍安安静静的放在桌上,风从未关紧的房间内吹进,掀动书页翻起,哗啦啦一阵响,重又落下,整个房间寂冷的如同冰窖,她取下身上的衣裳递给沐宸。沐宸蓦然接过,说:“我走了。”
萝萝点了点头,望着他身影消失在黑夜中,掩上门,窗外倏忽有风声一闪,她神色微变,拔剑刺去,冷喝:“谁?”
来人似乎没料到她出手就是杀招,向后惊跳跃出长剑笼罩范围,手中薄如风的刀迅速迎上:“臭丫头,出手这么狠。”
“叮”的一声,冷冽的声音响起,兵器一触即分,在空中擦出耀眼的火花。
萝萝漠然收剑:“是你?”
夷狄脸上笑嘻嘻的,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薄如风的片风刀在他手中旋转:“上次你把我踢到水里的仇我还没有报,这次看你往哪里跑?”薄刀如风,向萝萝射了过去。
萝萝侧身闪过,片风刀落到她身后墙壁上,还未触及,似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牵引,重又回到夷狄手中:“看你往哪里躲?”
萝萝冷冷:“你真的想打架是不是?”
“没错,”夷狄说,“有仇不报非君子。”